海风裹着鱼腥和腐烂淤泥的浓重腥臭,如同冰冷的铁刷子刮过礁岩缝隙。路凛裹在厚重的油布斗篷里,每一步都碾着湿滑粘腻的苔藓前行,背后是更深沉的影子,江月汐,仿佛他的影子本身有了生命。外城的巷道如同巨兽盘曲腐败的肠子,在昏黄跳跃的劣质油灯火苗下延伸交错。压抑的喘息、短促的哀嚎、贪婪的低语,混在污水顺着石壁缝隙流淌的粘稠滴答声里,无处不在。
他们的目的地在更深的角落,需要挤过一道被巨大风干乌贼须堵塞大半的窄隙。当眼前豁然被悬垂礁岩投下的巨大阴影覆盖时,那股属于“老张杂货铺”的独特混合恶臭也扑面而来——凝固的油腥、刺鼻的硝石粉味、锈蚀铁器的酸涩,以及一种如同暴晒海兽内脏后被盐腌得发沉的复杂腥臊。
断裂的巨型锚杆、扭曲变形的船骸钢板和棱角嶙峋的黑色礁石,粗暴地围出一片“院落”。岩壁上,刻痕深邃、被潮气盐渍染成乌黑的“杂货”二字沉默无言。那把黝黑厚重、刃口密布细小卷齿的开海刀,深深锲入石缝,如同一道冰冷的封条。
推门。腐朽木轴发出冗长刺耳的呻吟,仿佛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浑浊的空气猛然灌满胸腔。浓烈的霉烂气息是主调,混杂着硫磺刺鼻、咸鱼沤烂的顽强腥膻、劣质药材变质的怪甜、铁锈的酸腐,最底下,是厚重得化不开的陈年油垢气息。高处凿开的窄小风孔,吝啬地投入一丝惨淡光斑,照亮洞内如同史前洪灾后的遗存:爬满盐霜的污浊瓶罐、干枯结块的草药捆、布满细孔的古老龟甲、缠裹绿锈的沉重钥匙……
靠墙的地面上,那块被磨蹭得光滑凹陷的石墩依旧在,仿佛一块无声的界碑。只是墩体旁的地面,沾染着几点近乎干涸的暗红污渍,像是不起眼的霉斑,却又分外刺眼。
“咳…呜……” 一阵仿佛带出心肺碎屑的浓痰音咳嗽,从角落堆满破烂填料的污黑沙发深处响起。接着是窸窣摸索声,和硬物砸在骨头上的闷响——一只裹着厚厚油泥的大手从沙发边缘伸出,抓起一个干瘪得失去形状的黑皮酒囊,挤出几声空洞的晃荡声后,狠狠灌了几口。浓烈的劣质酒精酸味轰然炸开,压过了所有霉腐。
阴影里的人影动了动,庞大松垮的身躯陷在沙发里,如同被遗忘在沼泽中的浮木。无袖的粗帆布罩衫油光黑亮,包裹着枯槁却仍显宽阔的骨架。一只骨节粗大、油污渗入皮肤纹理的手摸索着,掏出一支异常粗壮的卷烟叼上。打火石粗粝地刮擦,火星一闪,点燃了烟草。
那缕微弱的、却异常执拗醇厚的甘冽烟草香——龙国深蓝特供——如同异世界坠落的星辰,瞬间穿透了所有腐朽沉闷,弥漫在空气里。
“门轴吵得老子头要裂了……”沙哑粗粝的嗓音响起,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浓重的酒气和疲惫的痰音,“又…又是哪个没长眼的……”
当浑浊、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穿透弥漫的烟雾和昏暗光线,扫到门口矗立的路凛那斗篷下依旧如同峭岩般笔直的轮廓时,那麻木的死水深处,一点极其锋锐的亮光如同冰屑般猝然迸射!
那光亮快如闪电,瞬间切割开厚重的油污麻木。但更快的,是被一种更深沉、更蚀骨的疲惫和厌倦吞噬殆尽。他狠狠嘬了一口烟,烟头烧得通红,照亮了他一侧布满深壑皱纹、胡子拉碴的下颌。
“郭叔的石墩子,”路凛的声音平得像一块冰,却像刀锋切入凝固油脂,“沾上什么了?”他的目光点向石墩旁那几点刺目的暗红。
沙发里庞大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穿!
浑浊的瞳孔瞬间扩张又骤缩!眼底炸开一片惊悸与近乎失控的暴怒!但这股戾气随即被更大的无力感压垮,化作一声更加沉重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浊叹。
“哼哼……”他嘶哑地哼笑了两声,烟灰簌簌掉落在油亮罩衣上。“这破地方,哪根柱子没沾过腥气?哪块石头没蹭过人油?” 他夹着烟卷的手指猛地抬起来,不是指向门外,而是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带着血丝的暴戾指向——东方,壁垒的方向! “血?他娘的这里哪天不流血!骨头扔海里泡烂了,也溅不起半点水花!”
他像是被这自厌的话语点燃了胸腔里最后一点火星,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烟头亮得吓人,烟灰长段掉落。
“老子撞见…在鱼市尾巴那块……天擦黑那会儿……”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毒蛇在苔藓下潜行,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意与后怕,“潮生城的城防卫队!” 这几个字被他从牙缝里狠狠磨出来,充满刻骨的憎恶。
他夹烟的手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一遍遍刮擦着自己沙发破洞边缘粗糙的填充物:“……板着死人脸……腰里都挎着铁家伙(意指武器)!……押着好几个人……用海蛇皮拧的粗索捆得粽子一样!”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翻腾着目睹不祥的回闪。“……老郭……就在中间!……”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那景象勒住了咽喉。他猛地嘬了几口烟,仿佛要将所有画面吸入肺腑烧掉。
“……脸上……多了条血口子!……旧的疤还在……新的裂口……”粗哑的嗓音艰难地挤出来,“嘴巴塞着破布!眼睛……”他顿住,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烟灰无声落下,“……那眼神……妈的……跟以前蹲这破石墩子上吹牛打屁时……全不一样了……” 一种深切的茫然、恐惧、无力感搅和在一起,如同冰冷泥浆灌进字句,“……往东边押走了……那条道……除了内城那道吃人的铁闸门……还能是哪?!”
粗嘎的尾音消失在更猛烈的烟雾里。他不再说话,庞大的身躯更彻底地陷回那个腐烂的沙发黑洞,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指间那一点明灭的猩红。答案已经随着烟雾弥散开来,浓重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路凛沉默伫立片刻。空气中那缕深蓝牌的甘冽烟香,与绝望血腥的信息交织弥漫。
最终,他什么都没问。转身。沉重腐朽的木门再次发出刺耳的呻吟,将那深重的黑暗、浓浊的气息和最后一点挣扎不甘的烟味封回坟墓。
当那道如同传说中沉睡巨兽脊背般的内城壁垒终于毫无遮拦地撞入视线尽头时,连空气都瞬间被置换。
那是墙?
不。
那是地狱的悬崖。
由巨大得令人胆寒的黑岩和冰冷的浇铸铁汁咬合堆砌而成,高耸、漆黑、沉重、绝望地向两端延展,仿佛要强行缝合撕裂的天幕。粗糙的表面上布满滑腻的深色苔藓,如同恶兽背脊上冻结的脓疮,没有一丝可攀援的缝隙。带着令人窒息的弧度,刺入上方翻滚不息的灰白色浓雾深处,彻底截断了视野。
百步之遥,稍矮的厚重黑铁闸门便是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关隘。铁闸紧闭,边缘巨大尖锐的铁齿彼此啮合,构成吞噬一切的入口。闸门前,是一片巨大的、由碎石和粗矿土强行夯实再浇灌铁汁凝固而成的地坪,冰冷坚硬,反射着壁垒高墙渗下的、如同铅水倾倒般微弱的光。巨大的木牌钉在闸门两侧粗糙的黑石上,剥落的红漆勉强构成文字:“内城禁地!擅闯者格杀勿论!”
守卫如同铁浇铜铸的塑像,钉死在闸门两侧的阴影里。深灰色、浸饱桐油的厚韧皮革甲裹住全身,关节处绷紧,带着常年不卸甲的僵直。铁扣环紧扣的皮盔下沿压在粗粝的下颌线上,只露出一道道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冷漠无情的眼神,如同深渊抛出的铁钩。腰间悬挂着沉重的厚背宽刀和钉头锤,皮革缠裹的刀柄在昏暗中渗出油亮微光。他们站在那里,便是闸门延伸的死亡之爪。
空气几乎凝滞成块。没有嘈杂,只有风声吹过巨壁顶端呜咽的回旋,以及沉重的刀鞘偶尔磕碰甲片的微响。稀少的行人贴边疾走,目光绝不敢有片刻偏向闸门方向。绝对的肃杀。
路凛和江月汐停在那圈冰冷铁汁浇灌的地坪边缘,如同坠入巨兽巢穴的碎石。路凛的气息收敛到近乎虚无,仿佛整个人冻结成一块与环境同温的顽石,只有眸光沉静无波。江月汐的斗篷沉暗如墨,兜帽下的阴影仿佛能吸走周围本就吝啬的光线,静默得如同悬崖边的礁石。
就在路凛的鞋底边缘即将触碰到那片被无形警告笼罩的地坪时,一片冰冷沉重的硬物——那片带着暗红锈斑、属于郭叔的军用铁片,被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内层滑贴到袖口内壁!
没有异常的光束,没有玄奥的扫描。但就在路凛踏上那片冰凉粗粝地面的刹那——
闸门前左侧那名灰甲守卫,原本如同石刻般纹丝不动的姿势猛地一顿!他的头并未完全扭动,但覆面皮盔下那双冰冷的目光骤然凝聚,如同捕猎的鹰隼,死锁在路凛和江月汐身上!那视线锐利如钢针,穿透空气,钉在了他们的每一步移动轨迹上!搭在腰间刀柄上的那只粗砺大手,猛地攥紧!指节绷出惨白色,皮革发出不堪承受的摩擦吱嘎声!
粗糙冰硬的铁汁地坪之上,无形的铁弦猝然绷断!森冷的杀机如同破闸而出的冻水,瞬间将空气凝固成冰!只有风掠过巨壁顶端的呜咽声和那只紧握刀柄的手背上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