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大门项目顺利完成，往年过堂风带来的厂房降温效应明显减弱，阳光透过南墙灰蒙蒙大玻璃窗倾泻下来的温暖不再被凛冽的寒风裹挟而去，工人们和几个段长对设备组的老师傅们不住地交口称赞。
分厂领导对设备组和技术股的工作进行了口头表扬，月底，分厂给他们每人奖励了十五元。这笔钱相当于亚龙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亚龙又添了七元钱，到王府井东风市场买了一双二十二元钱一双的新皮鞋。商场里皮鞋玻璃展示柜里摆放的十几双皮鞋中，二十元左右属于中等价位。这双皮鞋价格适中，样子中规中矩，样式算不上时髦漂亮，但看着比较结实耐穿。对于这双新鞋，他不确定何时可以派上用场。之所以又买了一双皮鞋，是因为上次那双还未来得及穿的新皮鞋才十八元，档次不够，样式还有些土气。
另外，他也终于用积攒的一百三十五元购买了一台虎丘135型胶片照相机，其中，还有父亲支援的一百元。当时，照相机对于常人来讲还是奢侈品，那个东西不能当吃不能当喝，就是个玩具，要它做什么。但青年人就是有他们自己的想法，玩就是探索世界的一种方式，更何况，不定在什么时候，就需要给他的真龙留个影呢。他期待可以早日将它派上用场。
前一段时间，丽华不仅与方媛共同探讨了总装配分厂大线电子控制系统和生产数据显示屏改进的可能性，还一起到其它分厂与车间调查了电子设备使用和设备更新的潜力。要做好这些工作都涉及到总厂设备科、配套科还有主管副厂长等一系列相关决策方的审批问题，这些由技术人员难以直接确定的问题，则需要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另外一些方法来处理了。此外，对于总装配分厂策划的驾驶室总成制造与无尘输送设备的宏伟工程的电子控制系统，方媛认为，目前国内厂家还不足以提供足够可靠的产品支持。
亚龙本以为那个杭州女孩的考察之旅即将结束并很快踏上归程，但方媛说，云丽华已经通过电话向她的领导汇报了在京工作的进展，并请求延长出差时间，再去其它企业考察和拓展市场。方媛对亚龙说，应该为合作伙伴提供方便。她和侯剑锋都是学电子的，同学们多半在研究机构工作，而丽华的考察和拓展目标是企业，所以，请亚龙帮忙联系同学所在的生产企业。
亚龙通过电话很快联系了内燃机厂——也就是生产汽车发动机；齿轮厂——也就是生产汽车变速器、差速器和驱动桥总成等；转向机厂——也就是生产汽车转向器等数家汽车零部件配套企业。孔厂长批准方媛和王亚龙陪同云丽华一同前往这些合作单位考察。其实，还有不言自明的一点，即，同时也看看那些企业在生产技术与管理方面值得借鉴的经验。前往这些企业，自然要带着单位开具的介绍信，说明前来探讨合作机会，但，有了同学接待，行程更加方便顺利。
彼时，这些汽车企业都坐落在城区或近郊，往返这些企业，乘坐公共汽车是很方便的交通方式。
亚龙的新皮鞋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穿着新买的浅灰色夹克衫，肩挎灰色尼龙挎包，穿着深蓝色裤子，脚上的新皮鞋显得分外提气，他总保持皮鞋油黑锃亮一尘不染。方媛还是浅黄色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薄毛衣，浅灰色筒裤，足蹬半高跟系带黑皮鞋。
丽华换上了一套浅色高级灰职业装——西服式休闲商务上衣，坠感十足的长裤裤口刚好触及藏蓝色皮鞋鞋面。当时，职业装还仅见于那些率先进入大陆的外企员工穿着，一般工厂里还无人见过职业装。丽华本来人就透着灵秀，配上这套衣服，显示出职业女性的睿智与精致。相比之下，方媛和亚龙身着日常服装，真像是丽华的两个跟班和陪衬。
清晨，位于东三环南路东侧的内燃机厂西门，车辆和人员进出频繁不断，一派繁忙景象。大门外两侧各有一个花坛，北侧花坛里红艳艳的串红花瓣还未完全被秋风吹落，中心一人多高的蒲公英造型喷泉哗哗地喷涌着清水；南侧花坛里黄灿灿一大片菊花刚过盛花期，像一排排倔强高昂的小脑袋上顶着蜷曲秀发，花坛中围成一圈的蘑菇状喷泉像唱歌似地此起彼伏喷涌着亮晶晶的水花。
两个女孩见到亚龙带着他的照相机，忙不迭地让亚龙在花坛前给她们留影。亚龙之前已经按照说明书做过多次战前练习，但临到端着相机真的站在美女们面前，他还是有点手忙脚乱，旋转镜头把手，按照记忆中说明书的介绍目测光照强度，设定光圈与快门速度；女孩们在镜头中很小，他按照多年绘画所形成的构图比例经验和对美的理解确定画面，快速对焦，果断按下快门。在没有见到最终洗印出的照片之前，他只有祈求拍照顺利。
为了不致引起工厂领导怀疑他们是工业间谍，亚龙很快将照相机收纳入相机套，放入挎包。那时，街上还没有双肩背包，所有人都是背着一根带子的挎包，可以单肩挎着，或者斜肩背着。
不久，亚龙的同学何广平来到厂门口迎接三人。虽然广平的身形还是较为瘦削，但脸上已不见学生时代的锥子型痕迹，两腮已经有肉，开始现出富足滋润的油亮亮的幸福感。广平与亚龙热烈地握手，又与两个女孩挥手打招呼。
何广平在那次北戴河之旅后被分到了内燃机厂工作，经短暂实习后进入设备科。广平的父亲是厂里的一名老职工，广平进入设备科，多少也有这一层关系在里面。企业有人好办事，这也是亚龙找他联系调研与尝试合作的原因。
广平边走边给三人介绍企业情况。工厂有一万多名员工，被誉为“花园式工厂”——这一点，三人已在大门口看到了花团锦簇。其实，厂区里还有为职工提供休闲的九龙亭、音乐喷泉，有花园式的中心食堂。
正行走在工厂主干道上，忽闻锣鼓喧天，迎面徐徐开来一路车队，前面是一辆顶着大红绢花的叉车，叉车托举着一台发动机，叉车后面跟着一辆亚龙他们工厂生产的卡车，卡车上高擎着大牌子，牌子上面刷着大幅标语“隆重庆祝第100万台492型汽油机装配下线”，车队后面跟着一群工人干部，大家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行走在工厂主干道的人行道上，三人看着路上往返穿梭运送零部件的车辆，对工厂的繁荣兴旺大加赞叹，广平脸上也挂着自豪的微笑。
路过一处空场时，看到职工列队做工间操，亚龙他们又是一通赞叹。
广平继续介绍，工厂还有自己的室内电影院、露天影院、游泳池、运动场、幼儿园、学校、地区医院、商店，还有这一地区最高最好的两栋职工宿舍楼，这些都是企业自建的。当时，工厂还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建成了大片的宿舍区。这家工厂建设的设施可以满足工人一切的生活需要，一家大规模的企业就像一座配套设施齐备的小王国。工厂热火朝天生产的同时，工人们还得到了人性化关照。
内燃机厂与周边其它汽车企业连成一片，使这片区域成为北京的一个工业帝国。多年后，当初那两栋最高的宿舍被改为一家高档养老公寓；这一大片工业帝国犹如梦幻般地融入了繁华的cbd中央商务区。
亚龙与广平聊着各自的工作与生活。广平已经结婚，单位还分配了他一套房子。有父辈打下的基础，得到这样的良好照顾，他已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
四人来到一座小楼前，广平将三人引入二层的一个会议室，给他们用白瓷杯沏了茶水，让他们暂坐一会儿，他去看看能否请来设备科科长与大家见面。可以听到走廊里的人们往来穿梭快捷的脚步声，还有人边走边讨论设计图纸修改情况。
两天前，亚龙与广平通过电话预约来访时，广平曾经说过，可以尝试考察几个车间，但不好说能否发掘出新的需求。亚龙他们不约而同预感此次考察的收效将不甚显着。
广平返回时说科长正在开会，无法会见三人，于是，带着他们前往几个车间参观。曲轴车间、锻造车间、内燃机装配车间等。参观过程中，丽华和方媛与广平不断交流生产情况。但在整个过程中，亚龙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中午，广平请三人在中心食堂吃了午饭。食堂要比亚龙所在工厂的食堂大出一倍，菜品也更丰富得多。午饭后，三人告别广平，离开了内燃机厂。
下午，齿轮厂是三人的下一个目标，亚龙提前联系了冯玉宝。玉宝在与亚龙他们黑龙潭之旅后进入齿轮厂生产科，负责各车间生产计划与协调工作，其父也是本厂老职工。那时，子女进入父辈所在企业是一种正常现象，也很常见，父辈带来的福荫自然福及后代。
齿轮厂有三千多名职工，为北京的整车制造厂提供配套的变速器和差速器。
在冯玉宝的努力下，亚龙他们分别与生产科长和设备科长见了面。亚龙与两位科长简要沟通了两家工厂生产情况，丽华介绍了自己企业的主要产品和可以为制造业企业解决的问题等。丽华做到这一点已经不简单，毕竟与目标客户第一次接触，首先让潜在用户了解自己是营销迈出的第一步。
玉宝又带着三人参观了齿轮加工、变速器装配、差速器装配等车间。
离开时得知，玉宝也已经结婚，快有小孩了，亚龙他们表示祝贺。看来，同学们平时都各自奔忙，不少人的生活已经有了多样的变化。三人都不由得想了想自己的生活。
这一天的考察，得到了预期收获。对于像内燃机这样上万人规模的大企业，接触了相关人员，了解了企业部分生产状况与专业需求；对于齿轮厂这样中等规模的企业，了解了企业生产与专业技术配套情况，尤其是丽华接触了部门负责人，向其介绍了产品，已经算是达到了目的。
三人并未感觉疲劳。看起来，他们俨然已经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这天余下来的时间，两位东道主不约而同地要带着丽华前往北京闹市去看看。另外，秋意渐凉，丽华也要顺便到商城看看，合适的话要添置一件风衣。
北京最繁华和最为知名的街市当然是王府井大街，这里成为三人共同首选。王府井也是世界高端品牌在中国大陆的集中展示场。他们从一家奢侈品店走到另一家奢侈品店，惊叹那些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奢侈品所凝聚的华美设计与顶尖工艺。
方媛和亚龙在劳力士专卖店里看到了戴在天津老童手腕上的那款金灿灿的大手表，标价是十二万元，而不是老童说的八万元。三位年轻的工程师在亮晶晶的玻璃展示柜前，当着戴着白手套神情高傲的售货小姐的面，口算着价钱——以他们自己的平均工资，不吃不喝要积攒二百年，才有可能买下这么一个小东西。
亚龙抬手看看自己的北极星石英手表，不无自豪地玩笑说：“我的表走得挺准的，每年只快六秒钟。”
方媛略带嘲讽地说：“哎呀，你那只是普通的石英表，人家那可是世界名牌，是奢侈品，代表着身份和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的。天津老童能戴上这款表，说明人家能干。你看，别人不敢承包工厂，他是说干就干，使工厂起死回生，获得董事会奖励，就是对他的肯定。这也就是这块表的作用啊。”
“具有一种象征意义。”亚龙嘟囔着。
“对的，这好比是奖状。”方媛回应。
丽华环视着此类高档店铺惯有的空旷环境之后，轻声说：“二百年，太久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是我想到的。还有，如果要奖励，当然还有比珠宝和金钱珍贵得多的……”她的目光轻轻地与同伴们交流了一下，大家会心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