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枝弘一的大脑一片空白。
物干焯。
这柄仅在传说和画卷中出现的名刀,此刻正被它的主人,那位几近神话的剑豪,正以一种近乎随意的姿态递向自己。
刀身极长,即使纳于鞘中,也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仿佛凝聚了数百年的时光、无数的赞誉以及腥风血雨。
「と、とんでもない!そんな!これは小次郎様の…伝説の…!しかもこれほどの长さ…私には到底…!」
(万、万万不可!这怎么行!这是小次郎大人的…传说中的…!而且这么长的刀…我怎么可能…!)
国枝弘一的拒绝几乎是出于本能。
惶恐、敬畏、以及一丝对自身能力极限的清醒认知,让他无法想象自己接过这柄刀的场景。
这不仅仅是接受一件武器,更是承接一段历史,一份他自觉远远无法匹配的沉重期许。
更何况,这刀的长度远超现代剑道所用竹刀甚至一般打刀,他连该如何佩戴、如何挥动都毫无头绪。
「佐佐木小次郎」——实则为神渡准借【虚伪】之力化身的存在——静静地看着少年慌乱失措的模样。
那双向来古井无波、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虚妄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那1%的人性,在此刻微妙地触动了一下。
并非出于同情或赞赏,更像是一个高超的匠人,看到了一块棱角分明、却内蕴奇光的璞玉,产生了那么一丝「看看它能被打磨成何种模样」的纯粹兴趣。
他并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因对方的拒绝而不悦,只是保持着那个递出的姿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深思的力量:
「持てるかどうかは、使ってみなければ分からん。」
(能否驾驭,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
「この刀は、単なる武器ではない。一つの『理』だ。お前のその心が本物ならば、いつか必ず、お前の手で辉く时が来るだろう。」
(此刀并非仅是武器。它是一种『理』。若你那颗心是真物,终有一日,它必会在你手中绽放光芒。)
「『理』」…
这个词像一枚楔子,敲入了国枝弘一混乱的思绪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柄长刀,又看向剑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对方的眼神中没有玩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仿佛他送出的不是稀世名刀,而是一件迟早该归于其手的寻常物事。
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了一些,但胸腔中的鼓动却变得更加沉重而有力。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一种混合着巨大惶恐、难以言喻的荣幸以及微弱却顽强滋生的好奇与向往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小次郎様…なぜ、私のような未熟者に…?」
(小次郎大人…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不成熟的人…?)
「佐佐木小次郎」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断成两截的木刀残骸。
「お前の戦い、少しばかり见た。」
(你的战斗,我看到了一些。)
他缓缓说道:
「流し、返し…その技の片鳞がある。しかし、刀が违う。」
(格挡,反击…有那般技艺的雏形。但是,刀不同。)
国枝弘一心中一动,立刻想起月夜之下,「九条阵师范」所传授的那神乎其神的技艺。
他连忙点头,带着几分汇报般的恭敬说道:
「はい!それは、九条阵师范から伝授されました『不近刃』の奥义です!相手の刃を一切寄せ付けず、流し、返し、あるいは多人を相手とする时はその刃同士を触れ合わせ、争わせる…」
(是的!那是九条阵师范传授于我的『不近刃』奥义!让对手的刀刃无法近身,格挡,反击,或者在面对多人时,引导他们的刀刃相互碰撞、争斗…)
说到自己痴迷的剑道,尤其是这神奇的奥义,他的话语流畅了许多,眼中也重新焕发出光彩。
「ふむ…『不近刃』か。」(哼……不近刃吗。)
「佐佐木小次郎」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名字和理念略有赞许:
「ならば尚更だ。」(那就更该如此了。)
他再次将物干焯向前递了半分。
「だが、」(但是。)
国枝弘一还是有些犹豫,目光落在超长的刀身上,
「このお刀の长さでは、通常の构えもままならないかと…」
(但是,以这柄刀的长度,恐怕连通常的构势都难以完成…)
闻言,「佐佐木小次郎」终于缓缓收回了递出的刀,将其横置于自己膝上。
这个动作让国枝弘一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一丝失落。
「刀の长さは、确かに重要だ。」
(刀的长度,确实重要。)
剑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物干焯的鞘身,如同抚摸爱侣:
「では、若者よ、问う。己にとって、最もふさわしい刀とは何か?」
(那么,年轻人,我问你。对你而言,最适合的刀是什么?)
「え?」(诶?)
国枝弘一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住了。
最适合的刀?
他下意识地就想回答「剑道比赛规定的竹刀」,但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绝非指向那种体育用具。
真刀?
他唯一接触过的「真刀」,大概就是祖父留下的、作为装饰品挂在老家庭院里的那一把毫无实战价值的复制品。
至于真正用于斩切的、活生生的刀剑……
他沉默了。
脸颊微微发烫,感到一阵羞愧。
自称追寻剑道,心怀武士之志,却连对自己该持何种武器都毫无概念,这简直是巨大的讽刺。
「仆…仆は木刀と竹刀しか使ったことがありません。」
(我…我只用过木刀和竹刀。)
他老实地承认,声音低了几分:
「真剣に…実际にはあまり接触がない。」
(对真刀…并无多少实际接触。)
「そうか。」(是吗。)
「佐佐木小次郎」似乎并不意外:
「ならば、教えよう。」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
他的目光扫过膝上的长刀,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战场。
「长刀には长刀の利がある。」
(长刀有长刀的优势。)
他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その长大なリーチは、一対一では圧倒的な威圧と先制を约束する。群戦にあっては、その长き刃は円舞を描き、复数の敌を同时に薙ぎ払い、捕捉を许さぬ。お前のいう『不近刃』の理、それを极め、この刀と融け合わすことができれば——」
(那极长的刀刃在一对一的较量中能拥有压倒性的威慑和先发制人。在群战中,那长长的刀刃画出舞蹈,能够同时横扫多个敌人,不留下任何被捕捉的机会。如果能够掌握你所说的【不近刃】的原则,让它与这把刀融为一体——」)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仿佛有刀光在其中闪烁。
「単骑で阵を搅乱し、ついには军势さえも破ることすら、梦ではない。」
(单人搅乱敌阵,甚至破灭大军,也并非痴梦。)
「一骑讨ちの王者、乱戦の鬼神。それが长刀の道なり。」
(单挑的王者,乱战的鬼神。这便是长刀之道。)
国枝弘一听得心神激荡。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面:
自己手持这柄物干焯,立于人群之中,长刀挥洒如龙,敌人的兵刃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相互撞击,或是被那超长的刃弧轻易荡开、斩断…那正是将「不近刃」发挥到极致的景象!
他想起了眼前这位剑豪,就用这把长刀,一个架挡就能拦住三四个人的极道成员不同方向的攻击,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但「佐佐木小次郎」的话音并未结束。
「しかし、刀に万能はない。打刀には打刀の良さがある。」
(但是,刀无万能。打刀有打刀的好处。)
他虚握右手,仿佛持着一柄标准的打刀。
「その长さは程よく、取り回し良く、诸流の技のほとんどを滞りなく缲り出せる。构えも迅速、室内や狭所でも不便は少ない。泛用性の高さこそがその真骨顶。」
(其长度适中,操控性好,能流畅施展诸流派的大部分技艺。构势也迅速,在室内或狭小之处也少有不便。高泛用性正是其精髓。)
「常に万全、あらゆる状况に応ずる器用さ。それが打刀の道なり。」
(常保万全,应对各种情况的机变。这便是打刀之道。)
国枝弘一不禁点头。
这确实更符合他对打刀,这一标准武士刀的一般印象,均衡、可靠,适用于大部分场合。
这似乎是更「稳妥」的选择。
「そして…」(然后…)
剑豪的手指微微缩短,示意更短的刃长:
「短刀には短刀の利がある。」
(短刀有短刀的优势。)
他的动作变得愈发轻盈诡谲。
「その軽さと短さは、隠匿携行に极めて适す。」
(其轻巧与短小,极适于隐藏携带。)
「敌の懐に飞び込み、油断を冲き、予想外の角度から致命的一撃を放つ。その机敏さは、重いな武器を扱う者にとってはまさに天敌とも言えよう。」
(突入敌怀,利用其疏忽大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出致命一击。其敏捷,对于使用沉重武器之人而言,堪称天敌。)
「隠密性と奇袭、极近距离での杀剧。それが短刀の道なり。」
(隐秘与奇袭,极近距离的杀戮戏剧。这便是短刀之道。)
三种刀型,三种截然不同的「理」与战斗哲学,在「佐佐木小次郎」平缓却极具穿透力的叙述中,清晰地呈现在国枝弘一面前。
它们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只有是否适合,以及持刀者能否理解并贯彻其背后的「理」。
国枝弘一彻底陷入了沉思。
他之前的世界里,剑道几乎等同于竹刀和规则,至多延伸到木刀练习和型(kata)的修炼。
而此刻,一扇通往更加广阔、更加深邃、也更加凶险的真实剑术世界的大门,在他眼前轰然打开。
长刀的霸道与群战优势,与他刚刚体验到的「不近刃」的牵引格挡之理,确实有着惊人的契合度。
想象自己挥起物干焯,施展奥义的情景,依旧让他热血沸腾。
但打刀的均衡与实用,似乎更符合他作为「现代武士」可能面临的日常(如果真有需要持真刀的情况)?而短刀的诡诈与突袭,虽与他一向崇尚的正面对决理念略有出入,但其强调的「攻其不备」、「以弱胜强」的智慧,又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理」?
他该如何选择?他又真的「有资格」选择吗?
他看向膝上的物干焯,又看向眼前深不可测的剑豪。
对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或者说,等待着他内心的交锋与抉择。
空旷的废墟厂房内,只剩下昏迷的阪本千夏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国枝弘一内心汹涌澎湃的思考浪潮。
血腥气依旧弥漫,但一种关于「道」与「理」的、更加纯粹而沉重的气氛,开始悄然弥漫开来。
这位年轻的剑士,今夜经历了死斗、见证了传说、接受了超越时代的奥义,而现在,他正站在一个选择的路口。
这个选择,或许将深远地影响他未来的剑道,乃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