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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声,自黄昏时分便未曾停歇,此刻更是愈发急促,如万马奔腾般敲打着古老宫殿的石墙,也敲打着苏沫那颗悬而又悬的心。夜色浓重,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灯影之中,只有那盏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投下摇曳的、跳跃的影子,模糊了房间陈设的边界,也模糊了苏沫眼中的忧色。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踱步的了。似乎是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拉美西斯陛下亲赴一线,督导河堤抢险”——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瞬间砸进了她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惊涛骇浪。她并非不曾听闻有关尼罗河泛滥的可怕记载,更未曾忘记,眼前这位年轻的法老,在许多危机时刻,是如何挺身而出,以凡人之躯,承担起这片土地的重任。

“阿尼娅,”苏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只是在房间里这几步宽的距离里来回逡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无形中靠近那条奔腾不止的河流,靠近那个她明知危险却又无法抵达的身影。“前线……有再传来什么消息吗?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阿尼娅正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将几件尚算干净的衣物叠放整齐。听到苏沫的呼唤,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份忧虑似乎是受到自家小姐情绪的感染。

“小姐,”阿尼娅轻声回答,她的声音在这雨夜中显得尤为柔和,试图为苏沫带来一丝安抚,“您已经问过好几次了。外面雨实在太大,路途泥泞,军情传递本就困难重重。侍卫们方才禀报说,陛下确实坐镇前线,但具体的险情如何,水势是否得到控制,他们所处的位置,鞭长莫及,实在无法得知。只说……形势很严峻。”

“严峻……”苏沫重复着这个词,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薄雾,带着不散的愁绪。她停下脚步,走到窗边,将手贴在冰凉的窗棂上。窗外,雨水肆无忌惮地滑落,将玻璃模糊成一片浑浊的灰,偶尔有风裹挟着雨点,狠狠地撞击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她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随着这风雨的节奏微微震颤。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冒险呢?”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一种无力的嗔怪,更多的却是心疼。“这河水,岂是人力可以轻易匹敌的?一旦……一旦有失…” 她不敢再说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涌,让她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那里,心跳得飞快,鼓噪着一种接近恐慌的情绪。她能想象到,在遥远的前方,拉美西斯是如何站在泥泞之中,如何用他那双曾抚摸过她手背的、宽厚有力的手,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士兵,与那滔天洪水搏斗。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承载着多少期待,寄托着多少愿望。

她又开始不安地踱步,脚下的木屐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寂静而沉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试图驱散脑海中不祥的画面,但那画面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立刻飞过去,为他分担,哪怕只是递上一碗热汤,或者在他疲惫时,递上一块干布。可是,她不能。她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异域女子,在这个国度,她的地位何其尴尬。

“不能堵,不能堵……”她喃喃自语,脑海中关于治洪的零碎记忆,如同被这雨水打湿的莎草纸,开始混乱地散开。现代的知识,那些在电视上,在书本里,在讲解的纪录片里见过的防洪措施,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

“对了……”她的脚步猛地一顿,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她抬起头,眼神中迸射出一丝光亮,那光亮在昏黄的灯光下,像骤雨中划过的一道闪电。她走到一张简陋的几案前,那里摆放着一些零散的工具,以及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她没有去点燃第二盏油灯,而是借着现有的微光,开始在心中梳理那些记忆的碎片。

“对,不能只是死守……只是往那个缺口填土、堵塞,治标不治本。这水……它有自己的‘想法’,它会从最松软的地方渗进去,会绕过最坚固的壁垒,寻找最容易冲击的突破口。”她拿起案上的一根用于清理油灯的细木棍,在空中比划着,仿佛那是一段崩塌的堤坝。“关键在于‘疏’!要在洪水还没有达到最危险的水平时,主动为它开辟一条‘通路’,让一部分洪水,通过临时开挖的沟渠,引向旁边的低洼地带……没错,那些荒废的盐碱滩,或者远离村镇的沼泽地,都是极佳的泄洪区。而且,若是能将堤坝需要承受的压力,分散开来,就算主堤某处有些许破损,也不至于全线崩溃。”

她越说越激动,手中的木棍在她指尖灵活地转动,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战役。“还有,并非所有堤段都承受着同样的压力!有些地方,就算只是稍稍加固一下,也足以稳住整个局面,起码能为后续的抢险争取宝贵的时间。就像……就像那些关键的节点!一旦那里垮了,整段堤坝都会连带受损。所以,必须优先加固最脆弱、最危险的地方,那些最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薄弱环节!”

她沉思片刻,又调整了木棍的方向,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迎水面… 那些直接承受水流冲击的地方,应该是最需要用更坚硬的土石,或者牢固的灌木桩来固定的,为的是防冲刷。但更可怕的,是看似稳固的背水面!”她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眼中闪过一丝前世在新闻中看到的“管涌”二字。“水从堤坝的缝隙里渗下去,把里面的土都一点点冲走,到时候,堤坝的根基就会变得松软,甚至出现‘鼓包’,最终从内部崩塌!那才是最难处理,也最致命的!”

她用木棍在几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这些画面、这些原理,都曾是她生命中再平常不过的常识,但如今,在这个没有现代技术的时代,却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神谕。她知道,这些东西,光靠一张嘴说,或者几张简陋的图,很难在短时间内让习惯了传统经验的古埃及人立刻接受。更何况,她无法像前世那样,直接搬出钢筋水泥、推土机和土工布。

“但是……”所有的想法在脑海中碰撞、交融,最终凝结成一个核心的信念。她缓缓地叹了口气,手中的木棍无力地垂下,在几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但这些‘道理’,总归是道理。‘疏导’重于‘围堵’的总体思路,‘重点加固’的策略,‘迎水面抗冲、背水面防渗’的细节… 这些核心理念,就算是在现有条件下,在他们的智慧下,能否找到一些改良的办法?哪怕只是让他们在加固时,多一份警惕,多一分对症下药的思考?”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木棍划出的痕迹,那痕迹是如此浅薄,正如她此刻的想法,如履薄冰,又带着一丝对未知的惶恐。她知道,自己如今所做的,不过是“纸上谈兵”,是隔着时空的“臆想”,这与在第一线,面对真实的水流、真实的泥泞、真实的危险,是截然不同的。她不可能拥有前世的经验或者技术,她只能凭借这仅有的、不完整的、甚至可能不完全适用的现代知识,去构思,去推测。 disappointments.

“不行,这样说太直接了……”她又拿起一片崭新的莎草纸,展开,放在几案上。她将那根木棍放在纸边,仔细端详着,然后从旁边的角落里,摸索出一支粗细适中的炭笔。她想把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以一种最恰当、最容易被接受的方式,传递过去。

“陛下是至高无上的法老,是这个国家的君王,而我,不过是一个寄居于此的女子。若是以命令的口吻,或者过于直接的‘建议’,只怕会适得其反,惹人嫌弃,甚至被认为是在干政。”她在心中反复斟酌着每一个字眼。她的笔尖在莎草纸上落下,一开始是试探性的勾勒,然后慢慢变得坚定。

“启禀陛下:”她写下这四个字,郑重其事,仿佛真的正在将这封信呈给拉美西斯一般。

“臣妾苏沫,身份卑微,无意僭越。仅因连日暴雨,河堤之事令人忧心,故斗胆进言数语,望陛下海涵。”她顿了顿,又仔细审视着这一句,确认其谦逊的态度。“臣妾曾闻,治洪之要,在于‘疏’而非仅‘堵’。若水势过盛,不若寻地势低洼之处,暂开引流之口,以缓解主堤之压力。此法或许需损较少之田地,却能保要冲安全。”她写到此处,又添上一句,字体稍小,带着一丝恳切:“臣妾以为,宁可‘疏’一分,亦胜于‘堵’十分。”

她继续写道:“另,臣妾以为,堤坝加固,当有侧重。首当其冲者,当选最险、最弱之处,集中人力物力,使其坚不可摧;次之为周边关联之要地,以防连锁反应。此举可事半功倍,亦可节约宝贵之力。”

“尚有,迎水之面,常需填石挡沙,以防冲刷;而背水之面,更需警惕渗漏,所谓‘管涌’,水自内溃,方是绵长之害,此二者,万不可混淆。”写到这里,她的眉头又微微皱起,她知道,“管涌”这个词,在这里可能并不被理解,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更形象地表达,只好暂时保留。

“此皆臣妾仅凭浅薄见识所思,未必切合实际。但愿能为陛下分忧,略尽绵薄之力。”她放下炭笔,看着眼前这张写满了字的莎草纸。这些字,承载着她此刻的全部焦虑,也承载着她对拉美西斯、对这个国家渺小的、却又无比真挚的期望。

她想了想,又拿起炭笔,在信的末尾,一个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用极小的字体,写下了最后一行字:“请陛下务必,务必注意自身安危。”

“阿尼娅!”她立刻唤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急切。“快!你认识宫里可靠的人吗?或者,卡恩大人那里,有没有还有用的人?我需要有人,能把这个——”她指了指桌上的莎草纸,声音有些发颤,“——亲手交给拉美西斯陛下。越快越好,无论如何,要让他看到。”

阿尼娅默默地走上前,她的目光落在苏沫手边的几张莎草纸上,又抬眼看向苏沫那张因担忧而略显苍白的脸。她见惯了小姐的沉静与聪慧,此时小姐这般焦虑,让她也跟着心惊。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办。卡恩大人在那里的人手不少,定能找到最可靠的送信人,第一时间送到陛下手中。”

阿尼娅很快便去办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依旧。苏沫走到窗边,再次将手贴上冰凉的窗棂。她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将信送出而变得轻松,反而像是投入河中的石子,激起的波纹还在散开,却不知道最终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带来的潮湿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再是零碎的知识,而是化为一幅幅画面:奔腾的河水,摇摇欲坠的堤坝,以及站在那里,如同风雨中一棵孤松的拉美西斯。

“但愿……但愿能有什么用。”她低声呢喃,仿佛是在对雨声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她知道,自己的这份“纸上谈兵”,与真正的实战检验,与前线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的每一次努力,都不可同日而语。她的建议,是漂浮在远方的、理论化的“云”,而前线的战士们,是在洪流之中,用血肉筑起的“堤”。

可她又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她的心里,交织着对拉美西斯的担忧,对受苦民众的怜悯,以及一种由衷的、想要为他分担的冲动。她不知道拉美西斯会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域女子”的“奇思妙想”,是会当作耳边风,还是会因此得到一丝启发?他会觉得她是在僭越,还是会看到她这份笨拙而真诚的心意?

她缓缓地睁开眼,望着窗外依旧模糊不清的夜色。雨还在下,没有人知道,在遥远的河畔,究竟发生着怎样的激战。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以及,默默地祈祷。那几张写满字的莎草纸,此刻已像一只无形的手,伸向风雨交加的夜色深处,伸向那个她牵挂不已的身影。她只能将一切,都交给命运,交给那个身在险境,却又肩负万钧的年轻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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