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谷的日子，像泡在一坛温吞吞的老酒里，醉不了人，也醒不了神。
胡月觉得自己快要在这安逸里发霉长毛了。外头玄狼族闹得天翻地覆，血雨腥风，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进来，不是哪个小族被屠了，就是哪片灵地被占了。她急得嘴角冒泡，在谷里团团转，活像只被抢了鸡腿的炸毛狐狸。
反观灼璃，倒是沉静得吓人。
三年温泉滋养，狐族灵药跟不要钱似的灌下去，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总算是收敛了。灵脉接续上了，虽然远不及从前宽阔坚韧，但总算能缓缓运转周天，吸纳灵气。枯竭的本源也萌发出一丝微弱的新芽，至少性命是无忧了。脸色不再苍白如纸，渐渐有了点血色，只是那血色淡得很，像是雪地上偶然映到的一抹残阳。
她依旧话少，甚至比之前更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最高的那块青石上，望着被紫红秽光污染的天空，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周身像是笼着一层无形的寒冰，连谷里最调皮的小狐狸都不敢轻易靠近。
胡月给她送新裁的衣裳，火红的料子，绣着精致的狐纹，是她从前最喜欢的颜色和样式。
灼璃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换上。
可那炽烈的红，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暖意，反而衬得她眉眼愈发清寂，气质愈发冷凝，像是万丈寒渊下冻结了千万年的一簇火焰，看着形态还在，内里的热乎气儿早已散尽了。
心伤，从未愈合。只是被埋得更深，冻得更硬。
这一日，谷外的喧嚣终于再也隔绝不住。
凄厉的警报法螺被吹响，混杂着兵刃交击的锐鸣与狐族战士的怒喝，还有那令人作呕的、属于玄狼族的嗜血咆哮。
“报——！”一名狐族侍卫浑身带血，踉跄着冲进内谷，“胡月大人！玄狼族……玄狼族那群疯狗找到谷外了！结界……结界快撑不住了！”
胡月“豁”地站起身，脸色冰寒，眼中却是决绝：“召集所有能战的族人！守不住也要守！想踏进温泉谷，先从老娘尸体上跨过去！”
她抄起自己的双刃，转身就要往外冲，余光却瞥见青石上那抹红色的身影，依旧静坐不动。
胡月心里一涩，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悲凉。罢了，师尊她……终究是走不出来。
就在她咬牙准备独自面对强敌时——
一直如同冰雕般的灼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了身。
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只是抬手，理了理那身过于鲜艳的红衣袖口，动作优雅依旧，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然后，她迈步，向着谷口的方向走去。
步伐很稳，每一步落下，周身那无形的寒意便重一分。她走过胡月身边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可胡月却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温度骤然下降，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师……师尊？”胡月愣住了。
灼璃没有回答。她径直穿过纷乱的人群，走向那摇摇欲坠的谷口结界。
结界之外，黑压压一片玄狼族战士，眼冒嗜血红光，獠牙毕露，正疯狂攻击着光幕。为首的，正是那个脖颈带疤的玄狼头领，他狂笑着，挥舞着缠绕黑紫魔气的利爪：“哈哈哈！果然藏在这里！兄弟们，砸开这龟壳，里面的狐狸精和灵药，都是我们的！”
就在他巨爪再次狠狠拍向结界的刹那——
“嗡！”
一股极寒的气息，毫无预兆地从结界内部弥漫开来！
那并非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寂灭生机的绝对低温！
“咔嚓……咔嚓……”
结界光幕之外，正在攻击的玄狼族战士们，动作猛地一僵。他们骇然发现，自己的利爪、皮毛，甚至呼出的气息，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幽蓝色的坚冰！那冰层急速蔓延，带着一股霸道无比的寂灭之意，瞬间将最前面的十几头玄狼冻成了栩栩如生的冰雕，连脸上那狰狞的表情都凝固了！
玄狼头领反应极快，猛地后撤，惊疑不定地看向谷口。
结界光幕如同水波般荡漾分开，一道红色的身影，缓步而出。
衣袂飘飘，容颜依旧绝美，可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狐狸眼，此刻却如同两口万年不化的寒潭，深不见底，不起微澜。她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幽蓝色寒气，所立之处，地面迅速凝结出厚厚的冰霜，空气中的水分直接化为冰粉簌簌落下。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被冻成冰雕的同类，冰冷的视线，直接锁定在那惊魂未定的玄狼头领身上。
“滚。”
一个字，清冷，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杀意。
玄狼头领被那目光一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灵魂都在颤抖。他好歹是受了魔神赐福的，实力大增，可在这红衣女子面前，竟生出一种蝼蚁仰望冰川的渺小与恐惧！
“你……你是灼璃？！”他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
灼璃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了手。
指尖，一缕幽蓝色的狐火跳跃而起。那火焰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散发着比周遭寒气更甚的寂灭气息。
不再是当年那焚尽八方的炽热狐火，而是……被无尽悔恨与冰封心境淬炼后的——**寂灭狐火**。
她目光扫过那些蠢蠢欲动、却又不敢上前的玄狼族战士，如同看着一群死物。
“犯我妖族者，”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山谷内外，“死。”
话音未落，指尖那缕幽蓝火焰骤然暴涨，化作一道冰冷的火线，如同拥有生命般，朝着玄狼族群最密集的地方席卷而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无声的蔓延与冻结。
火焰所过之处，玄狼族战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连同他们身上的魔气一起，被瞬间冻结，然后……悄然碎裂，化为漫天冰晶粉尘！
冷酷，高效，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美感。
胡月站在谷内，看着那道独立于冰霜与死亡之中的红色背影，鼻子猛地一酸。
师尊出手了。
为了守护妖族。
可这样的师尊，比那个在青石上发呆的师尊，更让她心疼。
她身上的伤好了。
可心里的伤，却化作了这彻骨的寒冷，融进了骨血，变成了她新的力量，也成了她再也无法靠近的壁垒。
灼璃立于谷口，红衣在幽蓝寒气与冰晶粉尘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尊降临凡尘的冰雪杀神。
她守在这里，或许是为了赎罪，或许是为了那点未曾磨灭的责任，又或许……只是因为这天地虽大，却再无她可归之处，也无她可想之人。
既然无处可去，无人可想，那便战吧。
至少，还能护住身后这一方尚且温暖的泉水，和那只……吵吵嚷嚷，却始终不曾离开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