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徐州城中事务稍歇。刘备心心念念,终难释怀,便再次召集随行之人。
“孔明未遇,吾心不安。”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张飞一听,立刻瞪圆了眼:“大哥!你真要再去?上次我们辛辛苦苦跑了一趟,他人影都没见着!这要换作别人,早该恼了。”
刘备摇头,笑而不语,只吩咐备车马。糜竺在旁低声劝张飞:“翼德,主公此行,不是为他一人,是为天下百姓。若真有奇才,怎可因一时不遇而弃?”
张飞撇撇嘴,闷声道:“哼,那就再走一遭吧。”
一行人再度来到隆中。此时正是初夏,山中竹林更为青翠,蝉声隐隐。
草庐依旧静静伫立,柴门紧闭。刘备上前,恭恭敬敬叩门:“徐州刘备,特来拜访孔明先生。”
数声叩击过后,依旧无人应答。
张飞一把上前,怒道:“大哥!这小子摆什么架子?你三军将士都管辖得好端端,他一个后生,竟敢两次不见!俺现在就踹开门,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着,他已抬起脚。
刘备连忙伸手拦住,神色肃然:“不可!非礼勿入。若他真是奇才,岂能以粗暴相迫?我宁愿三顾,亦不愿失之于傲慢。”
张飞愣了愣,放下脚,却仍气鼓鼓地嚷嚷:“俺真看不惯他这副架子!”
正僵持间,隔壁一农夫挑着柴火经过,见状便笑:“诸位又找孔明先生?他今晨随友人上山观星,夜里才会回来。你们若真想见,改日再来罢。”
刘备忙上前施礼:“多谢先生相告。请代我转达,刘备心怀至诚,愿再拜访。”
农夫摆手:“诸位这等礼数,他必会知晓。”
归途上,张飞一路黑着脸,不停嘀咕:“俺看啊,大哥被他耍了。他要真有才,何必躲着?这世道,还轮得上他来挑?”
糜竺却温声道:“翼德,世有奇人,性情不同。若他真怀经世之才,岂会轻易下山?主公之所以坚持,正是能动其心之处。”
刘备骑在马上,静静听着,忽然轻声道:“吾若不能忍三顾之辛,何以忍天下之难?待徐州稳固,我必再来。”
说罢,他抬头望向南阳方向,目光炯炯,仿佛已将心志托付在那片青山竹林之中。
建安十三年冬。徐州虽复安定,但北方曹操方才大破乌桓,声势赫赫。
刘备披着厚氅,带张飞、糜竺再度登上隆中小山。雪压青竹,柴门半掩。刘备亲自三度叩门,终于传来一声:“请。”
柴门开启,诸葛亮缓步而出,素衣青巾,举止不凡。他望见刘备满身雪霜,不禁一愣,拱手道:“刘使君真乃诚心。”
刘备急忙俯身施礼:“孔明先生,备非为天下王霸而来,只求一言以安百姓。若能守徐州,护黎庶,已足矣。”
草庐内炉火通明,竹案上堆满地图与书卷。张飞守在门口,闷声不语。糜竺侍立一旁。
刘备与诸葛亮对坐,之间一炉温酒。
诸葛亮缓缓开口:“刘使君既不求王霸,何必三顾草庐?徐州虽小,若曹公在北,孙氏在江东,你能守否?”
刘备抿了一口酒,目光沉静:“我生平飘泊,尝见流离百姓饿殍遍地。孟德兄虽多权术,却真心抚民,勤于政事。若我能效法一二,在徐州施仁政,使百姓免于颠沛,我愿一生足矣。”
诸葛亮眼神一闪,语气转冷:“若有一日,曹公废帝自立,强行篡汉,刘使君仍愿效忠乎?”
屋内一时静极。炉火噼啪,映得刘备面容若隐若现。
刘备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孔明先生,我心知人言:‘曹公功高震主,迟早篡汉。’然我在洛阳亲见——他虽受疑于陛下,却仍日日勤政,开仓赈饥,整饬法度。此等实绩,非欺世之举。备以为,纵天下人疑他,我仍见其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之色:“若真有一日,曹公果自立为帝……备不敢妄断。然今日所见,曹公尚未如此,我何敢先疑?我宁愿以所见所闻信其人,不以流言断其心。”
诸葛亮静静凝视他,良久才叹息一声:“刘使君胸怀仁厚,难怪士人皆愿归附。然世事变幻,善恶常在一念之间。你愿信曹公,是因你亲眼所见;可若有一日,他真走到那一步,你可否仍安守徐州,仍安百姓?”
刘备目光笃定,语声低沉:“若真有一日天下翻覆,我不知能否阻之。但我心不改,只求守住百姓一隅。若曹公仍护黎庶,我随之;若天下再陷战火,我虽愚拙,亦当竭力自守。”
炉火将两人面庞映得忽明忽暗。
诸葛亮缓缓举起酒盏:“若天下人人皆似使君,百姓何忧?”
刘备苦笑:“但世上并非人人如是,所以我才求一人,辅我以仁政,护这一州。”
二人相视而笑,终于一饮而尽。
张飞在门外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看出大哥与这青年士人已然推心置腹。
炉火噼啪作响,外头风雪正急。屋内却静得出奇。刘备与诸葛亮对坐,皆沉默良久。
诸葛亮目光落在火焰上,似在权衡。他原本以为刘备与其他诸侯一样,来此必为问鼎之计。可眼前这位须发已染霜、衣履却朴素到带补丁的州牧,却只言“守徐州”“护百姓”。
终于,他开口:“刘使君,亮本以为你三顾草庐,是要问如何与曹公、孙氏鼎立,如何割据一方。可你所言,却皆为百姓。此心,与我本志相合。”
刘备闻言,眼神炽热,连忙起身,郑重一揖:“孔明先生,备素愚钝,纵使有雄心,亦无力图霸。大哥雄才当世,孙氏根基江东,我怎及?唯有徐州,吕布遗祸方消,百姓流离,急需抚恤。备愿竭尽此身,使一隅之地得安,便是最大心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若先生愿助我,以农桑、赋役、法度安人心,我便知天不弃我。”
诸葛亮凝视他,神色渐柔:“刘使君真心如此?你不思图强,只愿安一州?”
刘备苦笑:“我少年失怙,漂泊至今,曾亲眼见饿殍遍野,草根树皮充饥。人若不能安身,天下再大,于我何益?若要问心志,曹公有治世之能,孙氏得江东之利,我若强起争夺,只会让百姓再遭兵火。与其如此,不如守徐州,施仁政,慰万民。”
诸葛亮静默良久,缓缓站起,负手而立。炉火映照下,他神色淡然,却眼中闪光。
“刘使君之志,与常人不同。你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百姓。若如此,亮愿出山,为你陈徐州安民之策。”
刘备眼眶一热,连忙上前,再拜至地:“得先生一助,徐州百姓幸甚,备幸甚!”
诸葛亮忙伸手扶起,声音低缓而坚定:“请起。自今日起,亮便随你入徐州,先定农田,立屯田之制,使饥者得食;再整户籍,简徭役,宽赋税,使人愿归;又修学宫,礼士人,使士族愿附。若能三年不乱,徐州必成沃土。”
刘备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连连点头:“先生所思,远胜我十倍。徐州若真得此安定,便是百姓之福。”
诸葛亮微微一笑:“刘使君,天下如棋,人人都盯着王位。唯你愿守一隅,为苍生计。亮虽布衣,愿与此心相随。”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炉火映红了两人的影子,仿佛在这乱世里,悄然点亮一盏灯火。
建安十四年暮春,徐州草木初绿,城外百姓陆续归田。
刘备设议事堂,召集徐州文武:糜竺、孙乾、陈登、简雍居左,张飞、高顺、张辽居右。新来的诸葛亮,仍着布衣青巾,坐于末席。
刘备开口:“徐州虽安,然仓廪未丰,流民未尽归。今日集诸位,共议抚民之策。孔明先生既来,不若请他先言。”
诸葛亮闻言,起身一揖,神色谦和:“亮不才,愿陈拙见。”
他指着徐州地图,缓声道:
“一则屯田:募流民与兵士兼耕,军民共食,以解饥困。
二则简徭役:三年内减赋税,使百姓敢耕作。
三则礼贤士:徐州士族多心存疑惧,宜礼待之,纳为幕僚。
四则修水利:泗水、沂水多决口,若不疏浚,年岁再荒,百姓必受灾。”
言罢,退身而立。
堂内一时静默。
糜竺捋须点头:“孔明此策切中时弊,若能行之,徐州可望安。”
孙乾却皱眉:“赋税已减,若再大赈济,府库空虚,兵甲何以为继?”
诸葛亮含笑答:“屯田可解此忧。兵若耕,军需自足,不必尽仰赖府库。”
陈登拱手而笑:“我素知孔明高才,如今亲耳得闻,果不虚传。”
张飞却一拍桌子,牛眼圆瞪:“俺只知道带兵打仗!你叫兵去种田,那仗谁打?若真有贼寇来,岂不是耽误?”
诸葛亮微微一笑:“翼德将军勿忧。屯田之法,兵农相兼,战时从军,闲时耕作。既可养军,又能练兵。”
张飞愣了愣,挠头:“哦?还能这般?”
张辽在旁点头:“此策确有可行之处。昔日边地将士亦尝行之,粮足则军强。”
简雍斜眼看诸葛亮,慢悠悠地道:“新来之士,一开口便改律立制。虽是良策,然行之不易,恐惹民怨。”
陈登立刻接话:“简公此言差矣。若因难而不行,徐州永难自立。”
二人言语一触即发,刘备连忙抬手:“都坐。孔明之策,虽有难,却值一试。”
刘备缓缓起身,声音沉稳:“诸位,徐州非我一人之徐州,而是百姓之徐州。孔明所言,正合我心。赈民减赋,先安人心;屯田治水,后固根本。此事,就依先生之策行。”
说罢,他转向诸葛亮,郑重一揖:“徐州百姓,便托付于你了。”
诸葛亮亦拱手:“亮必竭力。”
堂上众臣见状,或点头,或沉吟。张飞虽还有疑虑,却望着刘备神色坚毅,只得闷声道:“好吧,俺听大哥的。”
建安十四年暮春,徐州乡间麦苗青青,野花正开。小河两岸,归乡的百姓在整治荒田,孩童追逐嬉笑,间或传来牛吼鸡鸣。
诸葛亮身披青布长衫,头戴纶巾,手执羽扇,随刘备与数名随从下乡巡视。刘备刻意退在后方,让新来的“孔明先生”独自与百姓交谈。
张飞牵着战马跟在一旁,皱眉嘟囔:“大哥真是怪,咱们将军亲自来,谁还看得上一个布衣书生?这不白费功夫嘛。”
刘备只是含笑:“翼德,你且看。”
村口,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农正弯腰插秧,满脸汗水。
诸葛亮走上前,羽扇轻摇,躬身问:“老人家,这田可曾有人耕种?去岁收成如何?”
老农抬头一看,只见是个面色清秀的书生,还当是某户读书人路过,叹口气:“这田荒了两年,去岁还闹水涝,粮不够吃啊。”
诸葛亮蹲下,拾起一撮湿泥,捻在手里:“此田土色虽黑,然夹沙较多。若在田埂间栽豆,不仅能补土,还可作来年粮。老人家试过否?”
老农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哎呀,这书生懂行啊!俺从没想过豆子还能养田。”
张飞在一旁瞪大眼睛,低声对刘备道:“他不是只会摇扇子说空话么?怎么还懂种田?”
刘备含笑点头:“先生平日不语,不代表他不知。”
村头另一侧,几名妇女正在河边洗衣。见官员来,都有些惶恐。
诸葛亮走近,温声问:“诸位嫂嫂,如今徭役可繁重?府库催税否?”
一位年轻妇人叹气:“往年里,徭役重,男人常年被抓去修渠开路。今年倒好些,听说刘使君减赋三年,可这心里总不踏实,不知能撑多久。”
诸葛亮点头,认真道:“你们只管放心。徐州政令已下,三年不改。若有官员催徭索贿,可直来州府告我。”
妇人们互相对视,窃窃私语:“这先生真能当官?看着不像啊。”
张飞憋不住,叉腰大吼:“他就是你们的新先生!聪明得很,敢欺压你们的,俺一矛挑了去!”
妇人们见他声如雷震,吓得一哆嗦,随后又偷偷笑,反倒觉得这群“官爷”里头倒有几分真心。
路过村塾,十来个孩子正坐在破旧堂屋里,摇头诵《孝经》。先生年老昏聩,字音含糊。
诸葛亮停下脚步,走进去,随手在尘封的竹案上写下“仁义礼智”四字,笔势遒劲。
他微笑问孩子们:“读书为何?”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的怯生生答:“为了当官?”有的说:“为了不挨饿?”
诸葛亮摇头:“读书为的是明理。人能明理,就不会欺弱,就能守义。即便不当官,也能立身。”
孩子们听得发呆,老塾师却频频点头,竟拱手道:“先生此言,老朽受教。”
返途时,张飞终于忍不住道:“大哥,我原先瞧不起这小子,今日一看,他倒真有些本事。”
刘备微笑:“翼德,你我以武勇安身,先生却能一言抚人心,这正是我等所缺。”
诸葛亮摇扇一笑:“翼德将军快人快语,实乃真性情。若百姓皆知你心里也记挂他们,徐州人必更安心。”
张飞挠头,憨声道:“俺只会吼人打仗,哪会哄人!”
刘备笑得弯腰,诸葛亮则道:“将军只需少饮酒,多巡村,百姓自然信你。”
张飞摸着后脑勺:“这倒也不难。”
傍晚,众人回到徐州城。刘备望着渐渐归家的百姓,长舒一口气:“能得先生相助,我心安矣。”
诸葛亮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徐州若能安三年,百姓必愿归心。那时,纵无王霸之志,此处亦是一片桃源。”
刘备默默点头,眼眶微湿:
若天下真能如此,何必争什么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