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破后第三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压不住这座千年古都弥漫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李自成在一众亲兵悍将的簇拥下，骑着他那匹抢来的高头大马，蹄声嘚嘚，踏过青石板街道上尚未干涸的血洼和狼藉杂物，志得意满地走向紫禁城。
沿途尽是劫掠后的惨状。
烧毁的房屋兀自冒着黑烟，店铺门窗洞开，货品与碎瓷烂布混杂一地，偶尔可见倒毙路旁的尸首，引来蝇虫嗡嗡盘旋。
几个闯军士兵正从一处深宅大院中抬出沉甸甸的红木箱笼，嬉笑怒骂，与这支“胜利之师”主队伍昂扬欢腾的气氛形成刺眼而诡异的对比。
刘宗敏策马跟在李自成侧后方，盔甲沾染血污，脸上横肉因连日纵酒而泛着油光，却掩不住亢奋。
他挥着马鞭，指点着远处巍峨的皇城轮廓，声若洪钟：
“闯王！
瞧见没？
那金銮殿！
往后就是您老人家的宝座！
咱兄弟脑袋别裤腰带上拼杀，值了！”
李自成哈哈一笑，胸腔中豪气翻涌，连日征战的疲惫与破城后琐事带来的烦躁似乎一扫而空。
他扬鞭指向那红墙黄瓦，声音因激动略显沙哑：
“等俺坐了龙庭，弟兄们个个封侯拜将！
享不尽的富贵！”
队伍行至皇城根下，那朱红宫墙愈发显得高耸迫人，上面斑驳的箭痕刀创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激战。
巨大的宫门早已被撞开，铜钉脱落，门扇歪斜，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
李自成甩镫下马，脚踩在御道冰冷的金砖上，竟微微一个踉跄。
身旁亲卫赶忙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莫名加快的心跳，昂首迈过高高的门槛。
初入禁宫，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血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顶峰的冰冷沉香气息扑面而来。
一瞬间，李自成脸上的兴奋潮水般褪去，换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太安静了。
与外界的喧嚣混乱截然不同，宫城内虽也有士兵走动，却无人敢大声喧哗。
巨大的广场，高耸的殿宇，精雕细刻的汉白玉栏杆，金光熠熠的琉璃瓦……一切都在无声地散发着一种积威数百年的沉重压力。
他这曾经的驿卒，纵是统率千军万马，踏破山河，此刻站在这代表天下至尊的所在，仍感到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格格不入。
那飞檐斗拱仿佛都在俯视他，那空旷的广场映衬得他身影渺小。
他下意识紧了紧身上那件临时找来的、绣工粗糙的明黄袍服，感觉浑身不自在。
“娘的……这房子盖这么大作甚……”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突兀。
刘宗敏等粗豪将领也收敛了些，好奇又带点敬畏地东张西望，不敢肆意喧哗。
早已候在殿前的牛金星见状，连忙带着几个投诚的前明降官快步迎上，脸上堆满谄媚笑容，一揖到地：
“臣等恭贺陛下！
陛下顺应天命，克成帝业，龙驭紫禁，实乃万民之福，江山之幸！”
他身后众人也跟着山呼拜倒，动作虽因仓促而略显杂乱，声音却足够响亮。
这一声“陛下”和跪拜，瞬间驱散了李自成心头那点不适，虚荣与野心再次炽燃。
他挺直腰板，大手虚抬：
“都起来吧！
俺……朕既来了，这天下，往后就得换个章程！”
牛金星起身，趁热打铁，趋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京师虽定，然天下翘首以盼真主。
臣恳请陛下，即日举行登基大典，正位号，告祭天地，以安亿兆民心，定鼎江山！”
他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急切的光。
只要李自成正式称帝，他这从龙首功的宰相之位便唾手可得。
李自成被“皇帝”二字和“定鼎江山”的蓝图冲得头晕目眩，城外未平的混乱、边关那些语焉不详的警报都被抛诸脑后，大手一挥：
“准了！
这事交给你去办，要快！
要气派！”
“臣遵旨！”
牛金星喜形于色，连忙躬身领命。
荒唐的筹备就此仓促展开。
命令下达，宫内仅存的一些太监宫女被驱赶得团团转，却手足无措。
前朝完整的典章制度早已散佚难寻，通晓大典礼仪的礼官非死即逃。
牛金星只能拉着几个半懂不懂的降官，凭模糊记忆和想象拼凑流程。
找不到合身的龙袍，便寻来崇祯留下的旧袍紧急改制，针脚粗糙，穿在李自成身上依旧别扭。
玉玺一时难觅，竟有人提议先刻一个临时的用着。
仪仗器物更是凑不齐整，旌旗伞盖新旧杂陈，显得不伦不类。
苏俊朗被一纸命令从硝烟未散的街头召来，牛金星只丢给他一句“陛下登基大典，需些增色之物，苏军师奇思妙想，速去置办”。
他站在喧闹又混乱的殿前广场边缘，看着眼前这场如同孩童扮戏般的匆忙筹备，心中涌起巨大的荒谬感。
几个士兵抬着搜刮来的鎏金香炉从他身边跑过，差点撞到他。
远处，刘宗敏正呵斥着部下为何找不到足够的金盆玉盏。
牛金星尖细的嗓音在高声指挥着什么，却被淹没在各种嘈杂声中。
苏俊朗面无表情。
脑海中那片系统沉睡后的死寂，此刻与眼前的闹剧共振，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
他握了握拳，指尖掐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才让他确认自己并非身处一场噩梦。
他依着命令，被动地卷入这场戏码。
找来一些红绸、火药，吩咐手下工匠赶制些外观喜庆的爆仗和礼花，至少让这场“大典”听起来能响亮一些。
当他看着那些士兵兴高采烈地将一桶桶火药堆放在殿角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用最先进的知识，为一场野蛮的狂欢，点燃最绚烂的礼花？”
他闭上眼，压下喉头的梗塞，转身离开那片喧嚣，走向宫墙投下的阴影里。
皇城外，零星的哭喊与劈啪的燃烧声依旧隐约可闻。
登基的鼓乐，尚未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