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眼见金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外，连忙快步追上前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李修缘身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搀扶：师父，您与陛下促膝长谈了一整宿，想必已是疲惫不堪，让徒儿扶您回房歇息可好？
李修缘微微摇头，宽大的袖袍轻轻拂过王哲伸来的手，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无妨。你且先回房去，我和你大师兄聊点事，一刻钟后，来我住处寻我。
王哲闻言一怔，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收拾行李？师父，您这是要带徒儿出远门吗？
莫要多问，照做便是。李修缘说罢便转身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晨风中微微摇晃，宛如一盏在夜风中摇曳的烛火，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王哲站在原地，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虽然满腹疑云，却还是顺从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手脚麻利地将几件换洗衣物叠放整齐，又顺手塞了两包白怡雪前日送来的桂花糖，一边收拾一边暗自思忖：莫非师父要带我去执行什么有趣的任务？上次去邻城护送药材实在太过乏味，这次若能去北境见识见识就好了，听说木大将军的军营里豢养着会喷火的妖兽，若能亲眼目睹那该多有意思......
当他怀揣着满心期待与忐忑，急匆匆赶到李修缘那座僻静的小院时，朝阳的余晖正斜斜地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老人正独自坐在那张斑驳的木桌前，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一个釉色斑驳的旧茶盏，眼神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剑门宗弟子名录，旁边依次是年度资源调配清单各分舵联络暗号等文书，全是些平日里让王哲一看就头疼的宗门琐事，这些卷宗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人翻阅。
师父，我来了。王哲站在门口，恭敬地行了一礼。
李修缘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抬起那双略显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前的矮凳：坐吧。说着，他将那叠卷宗往王哲面前推了推，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你都得记牢。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哲漫不经心地翻开那本装帧考究的卷册，目光在最上方烫金的弟子考核细则几个大字上草草掠过，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这些刻板的条条框框，师父上周在讲经堂训话时就已反复强调过不下十遍，当时的他坐在蒲团上听得耳朵发烫，简直要被那些喋喋不休的说教磨出茧子来。
作为内门弟子，你的月例丹药必须严格按照修为等级发放，绝不可徇私情、顾情面。李修缘一面说着，一面从案几上取过一本墨香犹存的卷宗，枯瘦的手指在外门弟子管理那页重重叩击，特别是你平日交好的那几个师弟，切莫因为他们受伤就偷偷多塞疗伤丹药。至于后山药圃的灵草采摘，老道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心不在焉的弟子，必须等到寅时晨露未干之际，这点你尤其要谨记。你向来粗枝大叶，不如让怡雪帮你记着时辰，那丫头素来心细如发。
王哲嘴里含糊地应着是是是，眼睛却早已飘向雕花窗棂外——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青石板上，正是演练那招新悟的流风回雪的绝佳时辰。他的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比划起剑诀，心思早就飞到了演武场上，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月下腾挪翻转的身影。
“跟其他宗门打交道，切记不要太过强硬刚直。”李修缘随手拾起案几上那本《宗门外交礼仪典籍》，指节轻轻叩了叩泛黄的竹简，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前些时日你与烈火宗那位少宗主争执，险些刀剑相向的教训，莫不是已经抛诸脑后？”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剑坪，新入门的弟子们正在练习基础剑式，“咱们剑门宗传承千年的剑心通明要诀，讲究的是心如明镜、不染尘埃，可不是让你剑心添堵到处结怨。该隐忍退让时便需隐忍，但若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说到此处，李修缘突然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上那道陈年剑痕，眸中寒光乍现，“那便不必再忍，定要让他们知道何为剑修风骨。不过切记，出手时必要占住道义名分。”
王哲原本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剑穗，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他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痞笑，两排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师父教诲，弟子谨记在心！这点分寸，徒儿还是懂得的。”说话间，他利落地挽了个剑花，青锋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圆弧。
“你懂个屁。”李修缘瞪他一眼，又翻开“宗门戒律”，“门规第七条，禁止在膳堂用灵力抢肉包子，你上个月是不是又犯了？还把小师弟的门牙磕掉半颗？”
王哲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头辩解：“那不是小师弟先动手抢我的吗……”
我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是让你牢牢记住，李修缘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王哲十年来从未感受过的肃穆与凝重，剑门宗传承至今，靠的不只是那一柄柄寒光凛冽的宝剑，更是一代代活生生的人心。你得用性命护着他们，就像护着你手中那把从不离身的青锋剑一样。
王哲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但他素来大大咧咧的性子让他没往更深处琢磨，只觉得师父今晚格外絮叨，活像山脚下那间杂货铺里总爱絮絮叨叨的张婆婆。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嘴里含混不清地应付道：知道啦师父，这话您都说了八百零一遍了，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早就刻在脑子里啦。
李修缘望着眼前这个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的徒弟，嘴唇微微颤动，那些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在喉头滚了又滚。他太了解这个徒弟了——心思单纯得像张白纸，整日里除了练剑就是想着去哪凑热闹，又怎能明白这番絮叨背后暗藏的千斤重担？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合上案头那本泛黄的卷宗，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算了，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王哲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膝盖微微发颤地正要站起身来，忽见李修缘弯下腰去，从那张积满灰尘的旧木床底下，费力地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件——正是那个黑沉沉的剑匣。那剑匣边角处的漆色早已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暗铜色的金属质地，匣面上还残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每一道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它与主人共同经历的岁月沧桑。
李修缘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匣面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王哲望着那个熟悉的剑匣，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趁着师父外出办事的间隙，偷偷撬开匣锁，取出里面那柄泛着幽幽青光的软剑，兴冲冲地跑去掏槐树上的鸟窝。谁曾想那剑刃太过锋利，不但把整个鸟窝劈成了两半，还差点让愤怒的母鸟啄瞎他的眼睛。后来师父回来看见散落的剑匣，气得脸色铁青，抄起藤条就追着他跑了半座山，边追边骂：你个小兔崽子！这是老子当年用半条命从剑冢换来的宝贝！你倒好，拿去掏鸟窝？！
此刻见师父如此珍重地捧着剑匣，王哲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后颈一阵发凉，生怕师父突然又提起这桩陈年旧事。
然而李修缘的目光始终没有投向徒弟，他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匣面，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原本他打算带着这个剑匣上路的——此次北上蛮荒之地与妖兽决战，匣中七柄灵剑都是他最忠诚的伙伴，曾随他一起闯过长城外的茫茫戈壁，斩下过蛮族首领的头颅，早已成为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可方才与金帝密谈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蛮荒之地异动频频，北境防线岌岌可危，这一去凶险万分，很可能有去无回。若他真的战死沙场，剑门宗的传承不能就此断绝，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徒弟......总要给他留件能护身的宝物。这剑匣中蕴藏着他毕生修为凝聚的剑意，虽然比不上他亲自挥剑时那般威力惊人，但在危急关头至少能替这孩子挡下致命一击。
就留给这孩子吧。
李修缘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吸入肺中。他动作利落地将那个沉甸甸的剑匣背在身后，黑色的皮革肩带在他深色的衣袍上显得格外醒目。就在他转身准备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脚步却突然顿住了。他猛地回过头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王哲面前，靴子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王哲正低头整理着桌上的物件，被师父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毛笔都差点掉落。他刚想开口询问，就感觉头顶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触感——师父那双因常年练剑而布满老茧的大手正用力地揉着他的头发，力道比平时重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眷恋和不舍。
这次出去的任务，简单得很，李修缘刻意将声音放得轻松愉快，嘴角还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带着这么个笨重的家伙反倒是个累赘，就暂时寄放在你这儿了。他说着，利落地解下背上的剑匣，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哲怀里。那剑匣入手冰凉沉重，压得王哲不得不调整姿势才能抱稳。
给老子好好收着，李修缘板起脸来，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拿里面的剑出来瞎折腾，等我回来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他故意恶狠狠地补充道，还作势扬了扬拳头。
王哲费力地抱着这个几乎有他半个身子高的剑匣，只觉得双臂都被压得发酸。他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您老人家比我娘亲还要啰，嗦...声音虽小，却掩不住语气中的亲昵和依赖。
李修缘沉默不语，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方古朴的剑匣，眼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深沉的思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了个精妙的剑诀。只见他指尖凝聚着淡淡的灵力，依次在剑匣的顶端、中央和底部各轻点了一下。
嗒、嗒、嗒三声细微的轻响在静谧的房间里几乎微不可闻，若不是刻意倾听，根本难以察觉。
站在一旁的王哲不明就里，只当是师父在给剑匣加上某种特殊的封印。他心里暗自嘀咕：不就是上次偷偷拿剑匣里的灵剑去掏了个鸟窝嘛，至于这么郑重其事地锁起来吗...
殊不知，就在李修缘指尖触碰剑匣的刹那，三道若有若无的白光一闪即逝，如同清澈的溪水般悄然渗入木质纹理的深处。那是李修缘耗费自身精纯的本命真气，特意凝练出的三缕。这些护灵不仅能抵挡寻常攻击对匣中灵剑的伤害，更能在王哲遭遇危险时，自动激发其中蕴含的凌厉剑意庇护其主。这般精妙的守护之术，唯有深厚的修为方能施展。
施展完这一秘术，李修缘的面色明显苍白了几分，身形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但他很快便稳住脚步，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行了，我该动身了。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突然仰天发出一阵豪迈的大笑，那笑声如同惊雷般在屋内炸开，震得窗棂上的宣纸簌簌作响，等老子宰了那头盘踞在蛮荒之地的兽王，定要把它最锋利的爪子带回来给你当装饰！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转身离去，宽大的衣袍在门槛上扫过一道弧线，没有片刻迟疑，更不见丝毫眷恋。
王哲抱着沉甸甸的剑匣，倚在门框上目送师父远去。老人的背影，虽然步履匆匆，却没了往日的稳健有力，倒像是刻意维持着某种姿态。但那爽朗的笑声仍在庭院里回荡，听起来洒脱不羁，仿佛真的只是去赴一场寻常的狩猎。
真是莫名其妙。王哲困惑地抓了抓后脑勺，弯腰将剑匣塞进床底时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不就是去完成个普通任务吗？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他随手合上房门，满脑子都在盘算明日要如何戏弄李安君，丝毫没有察觉，在那幽暗的床底深处，剑匣中正有三道柔和的光芒若隐若现地流转。那光芒如同夜空中最温柔的三颗星辰，在寂静中跳动着，默默守护着这个尚未懂得离别滋味的少年。
而院外残缺的的夕阳如水般倾泻而下，将青石板路映照得泛着幽幽黄光。李修缘那爽朗的笑声早已消散在夜风中，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咳嗽声。他佝偻着身子，右手紧紧攥住斑驳的墙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突然，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在残阳之下显得格外刺目，殷红的血珠溅落在青石板上，如同绽放的彼岸花。
他用染血的衣袖随意抹了抹嘴角，目光却始终望向剑门宗的方向。那里有他此生最牵挂的人，他的眼神中交织着不舍与决绝。哲儿...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着如同父亲般最深沉的爱意，一定要...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李修缘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体内翻涌的气血，缓缓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夕阳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却又无比挺拔。他最后望了一眼剑门宗的方向，转身朝着后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