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风穿过山谷，带起一阵阵呜咽。
林锋将那几张记录着脚步声特征的薄纸递给兵工厂的老赵师傅，这位满手老茧的匠人眼神比年轻人还要亮。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就按这个来？”赵师傅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着纸上那些长短不一、深浅各异的刻痕标记，那是林锋将小豆官的听觉记忆转化成的视觉符号。
“对，就按这个来。”林锋点头，声音沉稳，“我要的不是乐曲，是噪音。是工兵挖土时铁锹磕到石头的脆响，是疲惫时拖动脚步的摩擦声，甚至是压抑不住的咳嗽。我要让这些声音，成为萦绕在敌人耳边的催命符。”
赵师傅没再多问，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几天后，十几张薄薄的蜡盘被制造出来，上面刻满了不规则的纹路。
当唱针划过，一阵阵杂乱无章却又充满细节的“作业声”便从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兵工厂的战士们将老式留声机用麻布包裹，悄悄安置在几个预设的假雷区附近。
随着远程引爆线的拉动，唱针落下，一场听觉上的盛宴正式开幕。
“让他们听见鬼在拆雷。”林锋站在窑洞口，望着远方黑暗的山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西岭，月光惨白，将山石的轮廓勾勒得如同鬼魅。
“狼狗刘”刘奎正带着他的宝贝犬队巡逻。
他腰杆挺得笔直，脚下的军靴踩在碎石上咯咯作响，身后五条精壮的黑背犬吐着舌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这几条狗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在周景舟面前挺直腰板的资本。
突然，领头的那条黑背“黑风”停下了脚步，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呜咽。
紧接着，其余四条犬也躁动起来，它们弓着背，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对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山坡发出惊恐的哀嚎，甚至开始一步步后退。
“没用的畜生！叫什么！”刘奎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最见不得自己的狗露出这副熊样。
他大步上前，山坡上静悄悄的，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连一丝可疑的气味都闻不到。
可犬群的反应愈发激烈，它们像是看到了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拼命地想往回跑。
“八路在哪儿？！给老子找出来！”刘奎的耐心彻底耗尽，他解下腰间的皮鞭，对着“黑风”的背脊狠狠抽了下去。
“嗷——！”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剧痛和恐惧让“黑风”彻底失控，它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眼没有看刘奎，而是死死盯住了他身旁一名吓得发抖的伪军。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它如一道黑色闪电般扑了过去！
“噗嗤！”
利爪和獠牙瞬间撕开了那名伪军的喉管，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刘奎一脸。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喊声彻底引爆。
当周景舟带着人匆匆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幅让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刘奎赤着脚，疯了一样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已经中弹毙命的“黑风”的头，嚎啕大哭。
他浑身是血，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它看见了……它真的看见了……它看见八路的影子在爬墙……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他指向那片空荡荡的山坡，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周景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冰冷的石头和被月光染白的野草。
他沉默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最终，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下达了一道命令：“今后，犬队不得单独行动。”
他转身离开，但一个念头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让他脊背发凉——连最忠诚、最无法被欺骗的狗，也开始“叛变”了吗？
“看这里。”
在根据地昏暗的窑洞里，林锋用一支红色的炭笔，在挂起来的一张大图上重重地画了三个圈。
图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近十日来收集到的所有敌方反应数据。
“第一次，敌人巡逻队拍照取证的角度，偏差了三度。这说明他们在下意识地回避某个让他们感到不安的区域。”
“第二次，根据我们对敌人排雷兵的远距离观察，他们的平均作业时长下降了百分之十五，体力消耗曲线提前进入了疲劳期。这是典型的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生理反应。”
“第三次，就是昨晚，犬只应激频率达到峰值，并出现了攻击自己人的情况。”
林锋放下炭笔，目光如炬，扫过面前的几位骨干队员。
“心理的堤坝已经出现了裂缝，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耳朵，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命令，从今日起，所有假目标启用‘双重复合误导’方案！”
“什么是‘双重复合误导’？”一名队长忍不住问道。
“视觉加听觉，再加触觉，全链条造假。”林锋的手指在图纸上滑动，“在设置假雷的同时，旁边要埋设老鼠夹子，上面覆盖一层薄土，踩上去会有‘咔哒’的触感，足以让排雷兵惊出一身冷汗。在布置绊发线的地方，用浸了油的细麻绳代替，不仅看着像，摸上去的质感也无限接近军用钢丝。我要让他们每一步都踩在虚影上，每一次呼吸都充满怀疑！”
周景舟的指挥部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够了！”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他不能再容忍这种被幽灵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了。
他的骄傲，他的专业，他所建立的一切科学模型，都在被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反复践踏。
他站起身，双眼布满血丝，宣布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启动‘最终验证计划’！”
所有军官都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集中我们所有的技术人员、排雷专家和最精良的设备，放弃所有可疑区域，只针对一个点——一个我们数据模型中，最可信、最安全、证据链最完整的雷区，实施一次全要素爆破清除！”
他亲自在地图上选定了目标——青龙峡主谷。
“这个地方，”他指着地图，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们曾三次在这里发现完整的地雷实物，有清晰的工兵作业痕迹，甚至还有遗落的半枚脚印。所有的交叉数据都指向这里，是真实的！这一次，我要亲眼看着我们的模型预测成功！”
他握紧了腰间的手枪，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狂热。
没有人知道，这份被他奉为圭臬的“可信数据”，正是林锋耗费了无数心血，为他精心调配的一份“毒药套餐”。
爆破当天，周景舟亲临前线督战。
工兵们严格按照模型图纸上的路线，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逐一找到了预定坐标下的地雷，点燃引信。
“轰！”“轰！”……
前九枚地雷被顺利引爆，掀起的尘土让周景舟身边的军官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当第十枚地雷被工兵用探杆撬开外壳时，异变陡生！
那地雷下面，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骤然破裂，一股蓝色的火焰猛地喷射而出，瞬间将整个坑道变成了一片火海！
三名工兵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在高温热流中被严重烧伤。
但这仅仅是开始。
这次小规模的爆炸所引发的剧烈震动，仿佛一个精确的音符，激活了预先埋设在整片山坡之下的“共振雷阵”！
“轰隆——！！！”
大地开始怒吼！
整片山坡如同活了过来，泥土翻涌，火光冲天，一个接一个的爆炸点由近及远，连成一片死亡的交响乐！
周景舟被巨大的气浪掀得踉跄后退，耳边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那份被他寄予厚望的模型图，上面清晰标注的“绝对安全区”，此刻正在被熊熊烈火和滚滚浓烟无情吞噬。
他浑身颤抖，嘴唇发白，扭头问向身边的副官，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我们真的算清楚了吗？”
同一时刻，在后方根据地的窑洞中，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的林锋，猛地睁开了双眼。
在他的脑海中，那幅长久以来时隐时现、由无数碎片化信息构成的战场动态图，在青龙峡那片冲天火光的映照下，第一次稳定成型。
它不再是闪现的灵感，而是一个可以被他随意放大、缩小、加速、回溯的，完整的战场沙盘。
他抬起手，仿佛在虚空中轻轻拨动了一下。
“现在，”他轻声道，“轮到我来画规则了。”
他的目光从虚无的沙盘上移开，落向窑洞深处那座刚刚搭好的土炉。
炉火未燃，却已能感受到其中将要淬炼出的滚烫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