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那扇老旧的窗户,框住了午后那片慵懒而奢侈的阳光,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起舞,像一场盛大而寂静的默剧。我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坚硬的触感,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用以证明自己尚未彻底消融于这片荒诞现实的凭依。我的呼吸又浅又快,每一次吸入,都感觉那沉闷的、混杂着灰尘与时光味道的空气,在灼烧着我的肺腑。
艾拉拉的话语,并非风暴,也非洪流。它更像是一种缓慢的、不容抗拒的渗透。它无声地浸没了我,瓦解了我,让我那用逃避和自我放逐构筑的、脆弱的堤坝,从内部开始崩塌。
“所以……”我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残响,带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是我吗?”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那片飞舞的尘埃,望向她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翡翠绿眼眸,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寻找一个能够将我彻底钉死的判决,或是一丝能够让我抓住的、虚假的宽宥。
“是我搞砸了一切,对吗?”
这个问题一旦开了口,后续的字句便如决堤般奔涌而出,带着我所有被压抑的、自我憎恶的重量。
“从我进入这座城市开始……不,从更早,从我做出那个决定开始!从七月二十日那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愚蠢地想要去寻找上条当麻,结果却一头撞进了那些人的网里……从那一刻起!我被囚禁,被研究,那个作为我影子的克隆体被制造出来,然后她失控,我自毁,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炸得粉碎……一直到现在,这个被你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缝补起来的、满目疮痍的世界……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它的源头,都在我,对不对?”
我质问着,像一个罪人,在最终的审判席前,主动地、近乎急切地,将所有罪状都揽到自己身上。因为承认罪过,远比承受这份悬而未决的、不知自己究竟是因何而罪的折磨,要来得更加轻松。
艾拉拉沉默了。
那份沉默,比任何肯定都更具穿透力,没有施舍半分可以转圜的温情。它只是存在着,像一面光滑的、冰冷的镜子,将我那副丑陋不堪的、自以为是的模样,清晰地映照出来,让我无处可逃。
阳光透过积灰的窗格,在她银色的发丝上投下细碎的光晕。那光芒本该是温暖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
然后,她开了口。
“或许吧。”
那两个字很轻,没有责备,没有审判,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巨大的疲惫。然而,就是这份平淡,彻底击溃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防线。我的膝盖一软,勉强没有跌倒在地。
“我恨过你。”艾拉拉的声音继续响起,依旧是那种不带起伏的语调,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我恨你把所有人都丢下,恨你将那份本该由你承担的重负,以一种最不负责任的方式引爆,然后将这个烂摊子留给我一个人。我恨你明明拥有着足以看清前路的眼睛,却选择了闭上眼,转身逃离。在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从世界的残骸里,把那些破碎的、属于他人的希望,重新拼凑起来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从来没有你这个人,如果这个世界能按照它本来的、混乱却至少完整的轨迹运转下去,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她的恨意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直接,让我无从辩驳。
“但是……”她话锋转了,那双翡翠绿的眼瞳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那里面有憎恨,有无奈,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感激。
“但是,也正是因为你,我才得以存在。”
“你让我拥有了一个可以被称作‘家人’的养父——即使他收养我的目的从不纯粹,即使他最后亲手毁掉了我所珍视的一切,但那段在弥涅尔瓦的华丽囚笼里度过的时光,那些被视作‘大小姐’的日子,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你让我有了进入学园都市的契机——即使那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是某个庞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可若非如此,我又怎么可能站在这片充满了奇迹与纷争的土地上,用自己的眼睛去见证这一切?”
“你让我成为了AcU的指挥官,让我收获了那些愿意将后背交给我的、志同道合的伙伴——即使AcU本身,从诞生之初就建立在一个虚伪的、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意义之上。但我们一同在黑暗中并肩作战的夜晚,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建立起来的信赖,难道也是虚假的吗?”
她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那份一直被压抑着的、属于“艾拉拉·卡利斯特”这个个体的真实情感,终于从那层冰冷的面具之下奔涌而出。
“是你!是你让我拥有了这一切!你让我拥有了可以去爱,也可以去恨的人生!你让我结识了那个总是在抱怨不幸、却又永远不会放开求救之手的上条当麻!你让我认识了那个嘴上不饶人、关键时刻却比谁都可靠的御坂美琴!还有那个虽然总是和我针锋相对、但配合起来却无比默契的白井黑子!是你,让我得以在此刻,站在这里,不再是一个多出来的‘天使’,不再是一个无名的‘异常’!而是作为一个承载了他们所有期许的、一个或许并不合格、却必须承担起责任的‘英雄’,来面对你。”
她向前一步,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绿色眼瞳,死死地锁定了我的眼睛
“所以,现在换我来问你,佐藤明美。”
“让你痛苦的这一切,那些你自以为是的、沉重到无法背负的罪孽,真的……全部是你造成的吗?”
“那些为了追求知识而不惜扭曲人性,将你的能力扭曲放大,将你的复制体当成观测不同次元工具的木原们,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吗?!”
“那个高高在上、默许着一切疯狂发生、甚至将整座城市都当作自己演算盘的亚雷斯塔,难道不该为此负责吗?!”
“那些为了维护自己那套扭曲的教义,不惜在全世界掀起战火的魔法师们,难道就没有错吗?!”
“还有那些委身于黑暗,为了各自那点可怜的欲望而互相残杀的能力者们,他们就没错吗?!”
她的质问,一声比一声更加响亮,一声比一声更加沉重,在我混乱的意识里轰然作响,震得我头晕目眩。
“你一直都清楚这些!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城市的光明之下,潜藏着何等肮脏与龌龊的交易!可你却总是在替他们开脱,你总是在想,‘这是剧情的一部分’,‘这是他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你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那个虚无缥缈的‘命运’,试图去理解他们的动机,甚至去原谅他们的恶行!然后将执行这份命运所带来的所有痛苦,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她走到了我的面前,那张精致的、如同人偶般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悲哀。那份悲哀,并非指向她自己,而是……指向我。
“和他们那些冠冕堂皇的、自私自利的理由相比,你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无私,多么……可怜。”
她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柔软了下来。
“佐藤明美,你之所以会受苦,之所以会被如此残酷地对待,从来都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一个原因。”
她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拂去了从我眼角滑落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水。
“你是个好人。”
“你爱着这个世界,你爱着每一个具体的人,无论是御坂美琴,还是垣根帝督,你都愿意为他们那一点点的幸福而付出代价。”
“却唯独,不爱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