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罗湾海战的硝烟与血腥,尚未被海风吹散。大明舰队如同得胜的狼群,正在广袤的海面上进行着最后的狩猎,追逐那些零星逃窜、试图侥幸脱离战场的荷兰船只。海面上漂浮的破碎船板、杂物以及偶尔仍在燃烧的油污,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决定性海战的惨烈。象征着荷兰东印度公司远东力量的舰队主力,已然灰飞烟灭。
然而,这份决定性的胜利消息,传递到近在咫尺的热兰遮城,还需要时间。
热兰遮城内,气氛与昨日的绝望中透着一丝希望截然不同,转而变成了一种更为煎熬的、混杂着期盼、焦虑与隐隐不安的等待。自从昨日“飞鱼”号带来了援军即将抵达的“确切”消息后,揆一总督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下令全城坚守待援,并以此为由,强硬地拒绝了郑芝龙那“无条件投降”的最后通牒,转而采取了拖延策略。
城墙上,荷兰士兵们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注视着城外明军阵地。与昨日相比,明军的炮击频率确实降低了,似乎真的将注意力转向了即将到来的海上威胁,只是偶尔进行一些威慑性的射击,或者派出小股部队进行骚扰,防止守军出城反击或修复工事。这种变化,在守军看来,恰恰印证了援军将至、明军被迫分兵应对的“好消息”。
城堡主厅内,揆一背负双手,在铺着东南亚珍贵木材的地板上反复踱步。他的心情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按照估算,范·哈林伯爵的舰队最迟今日午时前后就应该出现在海平面上,对明军舰队形成夹击之势,甚至可能已经爆发了战斗。可如今,日头已然偏西,远处的海面除了明军巡逻船的帆影,依旧是一片令人心焦的空旷。
“会不会是风向不利?或者遇到了复杂的海流?”副官小心翼翼地猜测着,试图安抚总督越来越明显的焦躁情绪。
“范·哈林伯爵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将领,他绝不会被这点小事耽搁!”揆一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为缺乏睡眠和极度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一定是明军在海上布置了封锁线,或者……或者他们选择了更隐蔽的航线接近!”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城堡面向外海的了望塔上,突然传来了哨兵声嘶力竭、甚至因为激动而变调的呐喊!
“帆!大量的帆!东南方向!是舰队!是我们的舰队来了!”
这一声呐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让整个热兰遮城炸开了锅!
揆一浑身一震,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面向大海的窗边,一把抢过副官递来的望远镜,迫不及待地向东南方向望去。果然!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一片密集的帆影正缓缓升起,如同漂浮在海市蜃楼中的森林!虽然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细节和旗帜,但在这个时间,这个方向,除了巴达维亚的援军,还能有谁?
“上帝保佑!他们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揆一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连日来的压力、恐惧和屈辱,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猛地转身,脸上洋溢着近乎癫狂的喜悦,对着闻讯赶来的各级军官和议员们挥舞着手臂:“看到了吗?先生们!我说过!荷兰没有抛弃我们!胜利必将属于我们!告诉所有士兵,准备迎接援军!准备里应外合,击溃城外的明朝人!”
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全城,守军的士气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士兵们相互拥抱、欢呼,甚至有人激动地向天空鸣枪。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强大的荷兰舰队如何摧枯拉朽般击溃明军水师,如何用猛烈的炮火覆盖明军陆上阵地,而他们,则将打开城门,与援军一起,里应外合,将这段时间所承受的恐惧和压抑,加倍奉还给那些围攻他们的明朝军队!
城堡内,甚至开始有人拿出珍藏的酒水,准备庆祝这绝处逢生的时刻。揆一更是意气风发,开始与军官们商讨起反击的细节,幻想着如何一雪前耻。
然而,喜悦的泡沫,往往破碎得最为迅速和残酷。
就在热兰遮城陷入一片盲目乐观的狂欢中时,那片被他们寄予了最后希望的“帆影”,在东南风的推动下,以远比他们预想中更快的速度靠近了。随着距离的拉近,望远镜中那片“舰队”的细节,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并非是整齐划一、气势汹汹的荷兰盖伦战舰编队……而是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
桅杆断裂、船帆破败、有些船只甚至还在冒着淡淡的黑烟……船体上布满了焦黑的灼烧痕迹和累累弹孔,航行姿态歪歪斜斜,完全失去了严整的队形,更像是一群在海面上挣扎求生的伤兵败将。而在这些残破船只的上空,隐约飘扬着的,也并非鲜艳的荷兰三色旗,而是一些……颜色暗淡、甚至难以辨认的旗帜,更像是投降的白旗或是随意挂起的破布!
更重要的是,在这支“舰队”的后方以及两翼,赫然出现了数艘体型修长、帆桅整齐、船体明显涂装着大明水师标志性颜色、并且悬挂着明黄龙旗的战舰!它们如同驱赶羊群的牧羊犬,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监视着,压迫着这支残破的船队向着热兰遮城的方向驶来。
了望塔上的哨兵,第一个察觉到了这可怕的真相。他手中的望远镜“哐当”一声掉落在坚硬的石地上,摔得粉碎。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却一时失声,发不出任何警报。
揆一和其他军官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那支“舰队”越来越近,其狼狈不堪、任人驱赶的模样,已经清晰到无需望远镜也能分辨!
那不是援军!
那是……那是溃败的残兵!是被明军俘获或者迫降的己方船只!是……是范·哈林伯爵舰队的……残骸!
仿佛一道冰冷的霹雳,从头顶直贯脚底!揆一脸上那狂喜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绝望!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
城头上,那些片刻之前还在欢呼雀跃的士兵们,也终于看清了海面上那支“舰队”的真实面目。震天的欢呼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以及死寂之后,无法抑制的、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的恐慌和绝望!
“援军……援军被打败了!”
“我们完了!彻底完了!”
“上帝啊,救救我们吧!”
哭泣声、绝望的呐喊声、信仰崩塌的祈祷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狂欢,笼罩了整个热兰遮城。
最后的一丝希望,就在他们眼前,被现实无情地、彻底地碾碎了。海面上那支缓缓靠近的残破船队,不是救赎的方舟,而是为他们送葬的、来自地狱的船队。热兰遮城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