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探爪,米巫东来。”
八个字,如同淬了冰的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王悦之的心窍,带来的寒意远比昨夜直面九幽道杀手那阴森的爪风更甚,丝丝缕缕,缠绕不去。五斗米教邪宗,这个脱胎于汉末张天师正统道脉,却在漫长岁月里逐步扭曲教义、篡改经典,最终在南朝掀起过尸山血海的邪教,其北支的余孽竟也循着那虚无缥缈的腥气,潜入了这北朝都城!他们与信奉地脉阴煞、行事相对直接的九幽道,以及炼尸夺魄、气息森然的地藏宗截然不同。米巫之术,更偏向于蛊惑人心,驱役那些被邪法扭曲了神智的“鬼卒”、“神将”,行迹飘忽,诡秘难测,更麻烦的是,他们与南朝内部某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据说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他们的目标,恐怕远不止是那枚煞核或是可能存在的玉简那么简单。
风雨楼最高级别的“青鸟”预警被触发,意味着平城的局势已危如累卵,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王悦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书房内陈旧书卷和微尘气息的空气,似乎也带着重量,压入肺腑。他强迫自己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如同将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强行按回寒潭。恐慌,是棋局上最先输掉的那颗子。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案头那部厚重、封面泛着冷硬光泽的《北魏律疏》。既然江湖路数已步步惊心,暗箭难防,那么,或许该换一条路,试一试这庙堂之上的谋算了。毕竟,琅琊王氏数百年屹立不倒的立身之本,从来就不单单是那些玄妙的武功与道法。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他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沉思的鬼魅。他彻夜未眠,修长的手指快速而稳定地翻阅着坚硬的纸页,目光扫过那些严谨而冰冷的律条:“谋逆大不敬”、“左道乱法惑众”、“私藏禁物行巫蛊”……他不仅看条款,更仔细研读着其下的疏议、注解,以及案例判罚,揣摩着北魏司法体系的运作脉络、各级官员的权责界限。渐渐地,一个利用规则、借力打力的初步计划,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次日,晨曦微露,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准备前往宫中的偏殿,而是向负责守卫的军官告假,理由充分且难以驳斥:“昨日受匪人惊扰,旧日隐伤似有复发之象,心神不宁,需静养一日,望将军通融。”他说话时,脸色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恰到好处的苍白,语气也比平日虚弱几分。
那军官仔细查验了他的气色,又想到昨日陛下严旨保护,不敢怠慢,便应允下来,只是宅院四周的明岗暗哨,布置得愈发严密,几乎连一只陌生的飞鸟掠过,都会引来数道警惕的目光。
他需要这宝贵的一天,不仅仅是消化昨夜那惊心动魄的警告,更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手中的棋子,落入这平城的棋局。
时机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崔浩竟亲自来访。这位北魏汉臣之首的驾临,显然意味着朝堂上的压力,以及他可能通过其他渠道感知到的暗流,让他不得不再次亲自前来,摸一摸这位南朝来客的底细,也探一探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听闻王公子贵体欠安,老夫心中记挂,特来探望。”崔琰的声音依旧平淡温和,如同他每次到来时一样,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审视,如同老练的渔夫在观察水面下鱼儿的动向。
“有劳司徒大人亲自前来,晚生实在愧不敢当。”王悦之靠坐在软榻上,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外袍,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显得略微急促,“不过是些早年落下的旧疾根子,平日里无碍,昨日一番折腾,便有些反复。歇息一日,想来便无大碍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不安,“昨日朝堂之事,晚生已略有耳闻。皆因晚生之故,引得诸位大人争议,甚至劳动陛下亲自下旨申饬,晚生……心中实在惶恐难安。”
他选择以退为进,先将自己放在一个被动、弱势且心怀愧疚的位置上。
崔浩轻轻摆了摆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微风:“公子此言差矣。宵小之辈暗中作祟,非公子之过。陛下圣心烛照,独断乾纲,亦是看重公子所研之事关乎国运。”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如同溪流悄然改道,“只是,经此一事,平城内外,无数目光皆聚焦于此。公子日后言行,还需更加谨小慎微,莫要再授人以柄,平添波澜啊。”这话语听起来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提醒,但其下蕴含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警告。
王悦之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这苦笑在他刻意维持的苍白面容上,显得格外真切:“晚生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晚生如今身处这漩涡中心,即便谨守门户,足不出此院,只怕……那祸患也会自行寻上门来。”他抬起眼,目光坦然而又带着深切的忧虑,望向崔琰,“司徒大人,昨日袭击晚生那匪类,功法路数诡异绝伦,绝非寻常江湖草莽可比。晚生昨日能侥幸脱身,实属祖宗庇佑,万分侥幸。但若其背后势力不肯善罢甘休,下次再来,恐怕……”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在这里,留下一个充满凶险暗示的空白。
崔浩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眉宇几不可察地蹙起:“公子此言……可是昨日有所发现?”
王悦之稍稍坐直了身体,仿佛牵动了“旧伤”,轻轻吸了口气,这才压低声音,用一种混合着回忆与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晚生不敢隐瞒大人。昨日遇袭,千钧一发之际,曾隐约听到其中一人,情急之下,似乎吐出了半句含糊不清的胡语……像是‘……道主必得……’之类。其功法阴冷晦涩,与地藏宗那等纯粹的死亡戾气略有不同,倒更像是……更像是与地脉、与某种古老大地之力相关的邪异术法。”他巧妙地将九幽道的特征模糊化,剥离其明显的南朝印记,转而与“道主”这个更具宗教色彩的称呼,以及“地脉”、“古老”这些词汇挂钩。
“道主?”崔浩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可知是何种道?何派之道主?”
王悦之缓缓摇头,眉头紧锁,仿佛在努力回忆:“距离稍远,厮杀声杂乱,未能听清。只是……晚生平日翻阅一些古籍杂记、地方志异时,似乎见过类似零星记载,言及北方草原深处,或有传承极其古老的萨满遗脉,信奉地母邪神,能驱策地煞,沟通幽冥,其首领……亦称‘道主’……当然,”他话锋急转,连忙补充道,“此等皆是荒诞不经的野史传闻,乡野怪谈,当不得真,晚生也只是偶然忆及,顺口一提,大人万万不可当真。”
他故意将九幽道与北方胡人,尤其是那些坚守旧俗、抵制汉化的部落所信奉的古老萨满传统联系起来。这是一个极其危险,却可能极具诱惑力的暗示。
崔浩端着茶杯的手定格在半空,脸上的平淡神色如同冰面般缓缓凝固、进而出现细微的裂痕。他绝非庸碌之辈,王悦之这番看似无意、实则处处机锋的话语,立刻在他心中与昨日朝堂上叱干浑一党的咄咄逼人联系了起来!那些鲜卑旧贵族,许多人的家族根基就深深扎在草原部落之中,与那些古老的萨满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甚至血脉相连的关系!他们也是对皇帝陛下大力推行的汉化政策,抵触最为激烈的一群!
王悦之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进而演变成惊涛骇浪!难道……昨日的袭击,并非源自南朝内部的倾轧,也非寻常江湖势力的觊觎,而是北魏内部那些极端保守、反对汉化的胡人勋贵所指使?他们是想借此破坏皇帝陛下极为重视的、带有浓厚汉文化色彩的研究项目?更进一步想,他们的目标,是否……直指龙椅之上,意图动摇国本?!这个联想让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间竟有些微微颤抖。
“公子此言……”崔浩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可有……哪怕一丝实证?”
王悦之脸上的苦笑愈发深重,甚至带着几分自嘲:“晚生若有半分实证,岂敢不立刻禀明大人与陛下?实在是生死关头的一点模糊感知,加之一点平日读书得来的荒唐联想,捕风捉影,岂敢妄下断语?或许……或许只是晚生昨日惊惧过度,心神恍惚之下产生的错觉罢了。大人切勿因晚生一时胡言而劳神,万万不可当真。”他越是矢口否认,越是强调“荒唐”、“错觉”、“胡言”,反而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崔浩心中的那颗怀疑的种子,更深地按入了肥沃的土壤之中。
这就足够了。王悦之不需要提供任何确凿的证据,那反而会引来怀疑。他只需要在崔浩心中,乃至通过崔浩,在那位年轻而多疑的皇帝拓跋濬心中,种下一颗名为“猜忌”的种子。将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浑,将朝堂上胡汉矛盾的焦点,巧妙地部分转移、嫁接至这场针对他的袭击事件上。让那些鲜卑勋贵,在试图攻击他时,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是否已被打上了“勾结邪道、图谋不轨”的潜在标签。
崔浩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守卫士兵换岗时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响。这沉默持续了良久,久到王悦之几乎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终于,崔浩缓缓放下一直端着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公子且好生休养,勿要过于劳神。”他站起身,动作似乎比来时迟缓了些许,“此事……老夫心中有数了。无论虚实真假,日后公子身边的防卫必将更加周密,绝不会再让任何宵小之辈,有惊扰公子的机会。”他拱手告辞,转身离去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似乎比来时沉重了数分。
送走崔浩,看着那略显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王悦之知道,第一步棋,已经带着毒,落了下去。无论崔浩信了几分,这条毒计都会像无形的藤蔓,开始缠绕上叱干浑等胡人勋贵,让他们在未来的朝堂博弈中,束手束脚,被动应对。
然而,他心中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五斗米教邪宗那“青鸟”预警带来的阴霾,依旧如同利剑高悬于顶。他回到那张堆满书籍的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寻常的宣纸,并未使用那方特制的、以血竭入料的墨锭,而是研开了最普通、毫无特色的松烟墨。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落下的并非密信,而是一篇看似寻常的读书札记,题头写着《〈北魏律疏·贼律〉刍议》。
文中,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探讨着北魏律法中关于“左道惑众”、“私习禁术”等条款的历史沿革、执行中的模糊地带与现实难点,笔触严谨,俨然一篇下过苦功的学术文章。然而,在几处关键性的段落旁,他以蝇头小楷,极其隐晦地嵌入了几组特殊的、看似随意的批注符号和字符组合。这些字符组合,在不知情者眼中,不过是文人批阅书籍时惯常的标记,无迹可寻;但对于风雨楼最高层、掌握着核心密码的译码者而言,却拼凑出清晰的警示:
“米巫精锐已潜入平城,目标或为我身,或为宫中之物。其术法诡谲,尤善匿形藏迹,惑人心智。应对之法,需以阳刚正气、雷火符箓类物事克制,或可收奇效。查探方向,可重点关注西市杂货铺、东城药坊等处异常大宗购货之记录。”
他将这份墨迹已干的札记轻轻吹了吹,待其彻底干透,便将其混入几篇平日写就的、谈论诗文哲理或北地风物的寻常文章之中。下次,那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内侍”再来时,他会让其“顺便”将这些“读书心得”带给崔浩“请教指正”。这是最不起眼、最不容易引起任何一方怀疑的信息传递方式。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平城灰暗的屋瓦镀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王悦之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这才感到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席卷而来。
庙堂风雨已悄然掀起一角,江湖百鬼正在夜色中磨牙吮血。他这枚深陷棋局、看似被多方摆布的棋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撬动着整个棋盘的格局。
他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接下来,是更为艰难的等待。等待那颗有毒的种子在猜疑的土壤里发芽,等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鱼儿在混乱的水流中上钩,也等待着一个或许能让他抓住一线生机、扭转局面的时机出现。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有耐心,也必须……比所有人都活得更久。
而在这片日益沉重的阴霾之下,一个偶然翻阅北魏宫廷医案记录时看到的、关于当今陛下拓跋濬自去岁冬狩感染风寒后,虽已痊愈,但体质似乎较前更为虚薄,时有眩晕之症的寥寥数笔记载,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心底深处一闪而过,随即被更紧迫的危机压下,沉入记忆的黑暗深处,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或许会被再次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