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风裹挟着浓郁的血腥与尘埃气息，如同无形的利刃，刮过默然对峙的两人。空气仿佛被凝固，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云韵那句带着不易察觉颤音的 “你…… 没事吧？” 问出口后，便紧紧抿住了唇，那双素来清冷如冰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蕴藏了翻涌的江海，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让人心碎。她凝视着眼前头戴斗笠、将所有神情都遮掩在垂纱后的灰色身影，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
赢鑫沉默着，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斗笠的垂纱如同屏障，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云韵试图探寻他内心的目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云韵身上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感 —— 有关切，有愧疚，有挣扎，或许…… 还有那被他刻意引导、如今已在她心中深种的情愫。
按照他最初的计划，此刻他本该露出嘲讽的笑容，用最刻薄的话语揭开她的伪装，享受这复仇带来的快意。毕竟，眼前这个女人，曾亲手将他推入深渊，让他尝尽了绝望的滋味。
但不知为何，龙老之前提醒他的那句 “复仇之事，往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让他心中那份预想中的畅快，悄然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与烦躁。他发现，当真正面对云韵这副脆弱又深情的模样时，他预想中的恨意，似乎并没有那么纯粹。
“无事。” 赢鑫最终还是用那经过伪装、沙哑低沉的声音回了两个字，言简意赅，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冷淡。“多谢云圣主方才解围，就此告辞。”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要离去。步伐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仿佛刚才那个被她舍命维护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看着他毫不犹豫转身的背影，云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三年在山谷中相处的点滴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 那些深夜里他向她请教修炼问题时的专注，那些她为他疗伤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依赖，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温情与悸动，还有此刻他口中冰冷的 “圣主” 称呼与疏离的 “告辞”……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在她心上来回切割，鲜血淋漓。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云韵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一旦他再次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寻找他，更不知道这场荒诞而痛苦的戏码，还要持续多久。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早已让她不堪重负，她必须亲手将它捅破。
“等等！” 云韵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赢鑫的脚步猛地一顿，却没有回头，背对着她的身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云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转头对身后那些担忧望来的九霄圣地长老和弟子们吩咐道：“你们先行返回圣地，无需等候，本座稍后便回。”
“师尊！” 东方凝冰忍不住出声阻拦，她看着师尊此刻异常的状态，又看了看那个神秘的斗笠人，心中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莫名的不安。她总觉得，师尊与这个斗笠人之间，似乎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回去！” 云韵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甚至有一丝罕见的厉色。她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解释，只想尽快与赢鑫单独相处，把所有事情说清楚。
东方凝冰被云韵的语气震慑住，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言，只得与其他弟子一起，在长老的带领下，登上了返回九霄圣地的楼船。楼船化作一道流光，迅速消失在天际。
转眼间，广袤的荒原上，便只剩下赢鑫和云韵两人。
云韵的目光重新落回赢鑫那道灰色的背影上，不再犹豫，身形一动，如同翩跹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她没有靠近，只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跟在他身后。
赢鑫很快便感知到了她的跟随，眉头微微蹙起，心中掠过一丝烦躁。他不想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与她纠缠，以免节外生枝。于是，他周身的气息微微一凝，速度陡然加快，如同浮光掠影般，朝着远离陨圣谷的连绵山脉深处疾驰而去。
云韵一言不发，只是凭借着圣王境的修为，轻松地跟上了赢鑫的速度。她的身影如同鬼魅，始终与赢鑫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两人一前一后，在崇山峻岭间飞速疾驰，如同两道追逐的流星，划破了山林的寂静。风声在耳边呼啸，树叶被卷起，发出沙沙的声响，却始终吹不散这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不知疾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座山峰，赢鑫终于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峰之巅停下了脚步。这座孤峰高耸入云，峰顶云雾缭绕，四周皆是万丈深渊，只有呼啸的山风在峰顶肆虐，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
赢鑫缓缓转过身，斗笠下的目光透过垂纱，平静地落在随后而至、在他身前数丈外停下的云韵身上。他能看到云韵素白的衣裙在山风中飘荡，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依旧挺直的身形，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圣主一路跟随，究竟意欲何为？” 赢鑫的声音依旧沙哑冷漠，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询问一个陌生人。
云韵站在那里，目光紧紧盯着赢鑫头上那顶隔绝了所有神情的斗笠，心中积压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
“鑫儿……”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赢鑫耳边炸响。他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一滞，尽管他早已预料到云韵可能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但当她真正叫出这个名字时，他心中还是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
云韵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还要…… 演到什么时候？”
山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孤峰之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赢鑫站在那里，斗笠彻底遮掩了他的表情，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心情。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声很轻，却带着浓浓的嘲讽，带着刺骨的冰冷，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释然？
他缓缓抬起手，抓住了斗笠的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后，在云韵那紧张到几乎停止呼吸的目光中，他猛地将斗笠掀开，随手掷于脚下！
斗笠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最终坠入了万丈深渊，消失在云雾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一张清秀、坚毅、褪去了所有易容伪装的年轻面孔，彻底暴露在云韵眼前。
这张脸，眉眼间依旧能看出三年前那个少年的轮廓，只是那双曾经或许还带着少年意气，或是在被废除修为后充满绝望死寂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以及一丝被云韵清晰捕捉到的痛楚与挣扎。
正是赢鑫！
那个她以为早已沦为废人、沉寂于赢家祖地的少年！
那个她六年前亲手毁掉了修为、断绝了婚约，将他推入深渊的少年！
那个她在这三年里，以 “阿土” 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处，最终让自己情根深种、备受煎熬的少年！
尽管云韵早已用圣念看破了赢鑫的伪装，知道 “阿土” 就是赢鑫，但当这张真实的脸庞毫无遮掩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心脏像是被瞬间掏空，又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无尽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身边的一块岩石，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色，美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让泪水落下。
四目相对。
赢鑫的眼神冰冷而痛楚，如同万年寒冰，带着积压了六年的恨意与无声的质问，死死地盯着云韵。
云韵的眼神复杂而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愧疚、深深的心痛，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早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的…… 深情。
“果然…… 是你。” 云韵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带着浓浓的苦涩与绝望。
赢鑫看着她那副脆弱不堪却又强撑着的模样，心中那股恨意与一种莫名的烦躁交织翻腾，让他的语气愈发冰冷刻薄：“重要吗？圣主大人？看到我这副你曾经亲手造就的‘废物’，不仅没有彻底废掉，反而拥有了让你都看不透的力量，是不是很失望？看到你高高在上的九霄圣地圣主，像个傻子一样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对我这个‘仇人’情根深种，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利箭，一支接一支地狠狠射向云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就是要看到她痛苦，看到她绝望，这是她欠他的！
云韵的娇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脸颊，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便被风吹干。
“是…… 我很讽刺……” 云韵缓缓睁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赢鑫，那眼神里没有了圣主的威严，没有了强者的骄傲，只剩下一个陷入情感漩涡、无法自拔的女人的痛苦与卑微，“我像个最大的笑话…… 明明亏欠你良多，却…… 却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她终于亲口承认了。
这句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遍，让她备受煎熬、不敢面对的话，在此刻，在这个她亏欠最多的少年面前，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赢鑫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预料过云韵的很多种反应，或许是愤怒，或许是狡辩，或许是恼羞成怒，却唯独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地承认这份悖德的情感。
这让他准备好的所有冷嘲热讽，一时间竟有些无处着落，心中那股复仇的快意，也悄然淡了几分。
“爱我？” 赢鑫嗤笑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异样，眼神愈发冰寒，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质疑，“云圣主，你的爱可真廉价！六年前，你一句话便断我婚约，废我修为，将我打入无底深渊，让我尝尽世间冷暖，受尽屈辱！那时，你的‘爱’在哪里？如今，看到我拥有了强大的力量，看到我这副皮囊还算顺眼，便跑来对我说爱？你这到底是爱，还是…… 愧疚作祟下的自我感动？亦或是，强者对弱者那点可悲的施舍与掌控欲？”
他的话，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在云韵的心上反复切割，让她痛不欲生。
云韵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无法反驳赢鑫的话，因为赢鑫说的，很大程度上正是她最初连自己都无法面对、不愿承认的复杂心理。六年前的愧疚，三年相处中的怜惜，以及在那与世隔绝山谷中滋生出的依赖与情感，早已混杂在一起，让她自己都分不清，这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愧疚的变种。
“不…… 不是那样的……” 云韵摇着头，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却依旧努力辩解着，“我知道…… 我知道我亏欠你的，这辈子都永远无法弥补。当年的错，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
她看着赢鑫，眼神哀伤而绝望，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声音哽咽着，一字一句地问道：
“可是鑫儿…… 这三年在山谷中的点点滴滴，难道…… 难道全都是假的吗？那些我对你的关心，那些我为你做的维护，那些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心动…… 对你而言，就真的…… 毫无意义吗？”
“还是说…… 你对我，就只剩下…… 恨了？”
最后那句话，云韵问得小心翼翼，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眼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希冀与恐惧。她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赢鑫的真实想法。
山风呼啸，卷起两人的衣袂，将他们的发丝吹得凌乱。
赢鑫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褪去了所有圣主光环，只是一个为情所困、卑微祈求答案的女人，心中那座由仇恨筑起的高墙，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发出了细微的裂响。
恨吗？
当然恨。
恨她当年的绝情，恨她毁了他的人生，恨她让他尝尽了绝望的滋味。
可是…… 除了恨呢？
那三年伪装下的朝夕相处，那些她为他疗伤时的温柔，那些她为他讲解修炼难题时的耐心，那些连他自己都偶尔恍惚、几乎要沉溺其中的瞬间，真的…… 全都是假的吗？
赢鑫张了张嘴，那些冰冷的、带着彻底毁灭意味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却没能立刻说出口。
孤峰之巅，两人相对无言。
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如同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