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上的盟约是脆弱的纸张，尤其是在一个人类和一个寄宿着杀手灵魂的玩偶之间。但此刻，这条连接着他们手腕的银线，却成了最坚不可摧的锁链，强迫他们坐到了同一张谈判桌前——或者说，同一张床上。
靡思没有立刻去拿那个盒子。她先是审视了床头柜上的恰奇一番，那双清澈的桃花眼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件“物品”的危险性。她的目光平静，却让查尔斯感到了比任何枪口都更具穿透力的压力。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坐好，别动。”
她丢下这句简短的指令，便起身走向客厅。查尔斯嗤笑一声，却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他知道，反抗是徒劳的。至少现在是。
很快，靡思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古旧的木盒，盒子上面还安稳地放着那面巴掌大小的八角铜镜。她将它们轻轻地放在自己盘腿坐着的双腿之间，那片区域正好处于她和床头柜上的恰奇中间。这是一个公平的、双方都能观察到的位置。
月光透过窗户，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恰好洒在这两件神秘的物品上。
“嗯………”
靡思发出了这一声轻微的鼻音，身体微微前倾，像一个面对着新奇标本的研究者，开始仔细观察。那个木盒看起来年代久远，并非什么名贵的木料，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质地坚硬的杂木。表面没有上漆，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被岁月摩挲得油润的暗褐色。盒子的接缝处用的是传统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缝隙。最引人注目的，是盒子正上方刻着的一些模糊不清的纹路。那不是任何她所认识的文字或符号，更像是某种象形的图腾，缠绕交错，构成了一个繁复而诡异的图案。
她伸出手指，指腹轻轻地滑过那些刻痕。触感温润，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这很奇怪，木头在深夜里应该是冰凉的。
“你认识这上面的东西吗？”
她没有抬头，问题是抛给床头柜上的那个小东西的。
查尔斯被迫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着这个把他困住的元凶。他的玻璃眼珠一眨不眨，将那个图案牢牢地印在自己的意识里。作为一名巫毒魔法的实践者，他对各种符号和仪式图案有着超出常人的敏感。但他可以确定，这东西，绝对不属于巫毒的体系，也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西方神秘学范畴。
“不像符文，倒像是一种……印记。或者说，族徽。”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情愿的专业分析，“巫毒的符咒是用来引导能量的，线条通常是开放的，有起点和终点。而这个东西，你看，所有的线条都是闭合的， self-contained……它更像是在声明一个所有权，或者封印着什么。”
“封印？”靡思重复着这个词。
“没错。一个强大的封印。普通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在我眼里，这些线条的每一个交错点，都像一个能量的节点。它们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把某种东西牢牢地锁在里面，或者说……锁在外面。”他的目光转向那面铜镜。
那面铜镜安静地躺在盒盖上，镜面并非现代工艺的光滑如水，而是带着一种手工打磨的、不甚均匀的微光。镜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金色，在月光下，隐约能看到其中流淌着一些丝线般的纹理，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光。镜子的背面，同样刻着和盒子上一模一样的图腾，只是更加细小精致。
查尔斯眯起了眼睛。他感觉到了一种能量，一种与巫毒的黑暗、原始、混乱截然不同的能量。那是一种……古老的、中性的、带着某种秩序井然的法则性力量。就像是一个精密的机械，而不是一锅沸腾的药水。
“这面镜子……才是关键。”他断言道，“盒子只是个容器，一个装着‘电池’的盒子。而这面镜子，是开关，是……扳机。”
靡思显然也同意他的判断。她的手指离开了木盒，转而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铜镜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扳机？你的意思是，它被什么东西触发了？”
“当然！你以为这种连接是凭空产生的吗？”查尔斯没好气地反驳道，“任何魔法都需要媒介和触发条件。我的灵魂转移需要‘达姆拉’咒语、鲜血和濒死的目标。而这个东西……它的触发条件，恐怕就是……”
他的视线，和靡思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窗外那轮明亮的圆月上。
“……月光。”靡思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没错，高纯度的月光，通过这面该死的镜子折射，激活了盒子里的能量，然后……”
“然后它需要一个目标。”靡思接过了话头，思路清晰得可怕，“当时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一个人类，和一个……嗯，装着人类灵魂的玩偶。它选择了我们。”
“为什么？”查尔斯几乎是吼出来的，“它为什么要选择我们？这种绑定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个他想不通的问题。巫毒魔法的目标很明确——复仇、献祭、获得力量。但这个东方魔法，似乎毫无逻辑。它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建立了一个荒谬的“不能互相伤害”的规则。这算什么？某种无聊的神明开的玩笑吗？
靡思没有回答。她拿起那面铜镜，借着月光，仔细地端详着镜面。镜子里的少女，面容精致，神情专注。但在那张脸的倒影深处，那些暗金色的纹理，似乎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动着。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需要进行验证的实验。
“查尔斯。”她叫了他的名字。
“干嘛？”
“你刚才说，巫毒魔法需要媒介，比如鲜血，对吗？”
查尔斯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靡思没有理会他的警惕。她将铜镜放在床上，然后，做了一个让查尔斯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伸出自己的食指，在那颗小小的虎牙上，轻轻一咬。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沁了出来。
“那我们来试试看，这个东西，是不是也一样。”
她说着，将那滴血珠，缓缓地、坚定地，滴向了镜子的正中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那滴殷红的血珠，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颗坠落的微型红宝石，带着少女的体温与生命气息，精准地落在了暗金色的镜面上。
没有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光芒四射，也没有声音响起。
血珠只是在镜面上微微铺开，像一朵无声绽放的红色小花。它并没有被吸收，也没有流淌开来。它就那样静静地停留在那里，与镜面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泾渭分明。
“……切，什么都没发生。”查尔斯发出一声嗤笑，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放松，“搞了半天，原来只是个故弄玄虚的破烂。”
然而，靡思却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镜面。因为她看到，在那滴血珠的正下方，镜面内部那些原本缓慢流动的金色丝线，开始……加速了。
它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血珠下方的区域疯狂地盘旋、缠绕、汇聚。镜面的颜色在那一小块区域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亮，仿佛有一轮小小的、金色的太阳即将在其中诞生。
紧接着，一道细如发丝的金光，从镜面中央猛地射出，直直地打在了连接着两人手腕的银线上。
银线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类似琴弦被拨动的、清越的嗡鸣。这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响起。
“唔！”
查尔斯和靡思同时感到手腕一紧，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那条线涌入他们的身体。那不是疼痛，也不是快感，而是一种……信息。庞大、古老、混乱又充满了秩序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他们的意识。
靡思的眼前瞬间被无数纷乱的画面所占据——古老的祭坛、繁复的星图、身穿奇异服饰的人群……而查尔斯的脑海里，则涌入了一段不属于他的、冰冷而陌生的“规则”。
「契约绑定：‘共生’。」
「第一律法：契约双方，不可互相造成物理性伤害。意图产生时，‘戒’将启动，强制终止行为。」
「第二律法：契约双方，感知部分共享。距离越近，共享程度越高。」
「第三律法：……信息不足，无法解锁。」
「解锁条件：……未知。」
当那股信息流退去时，靡思轻轻晃了晃头，试图从那种眩晕感中恢复过来。而床头柜上的恰奇，则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僵硬地坐在那里，他那双蓝色的玻璃眼珠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残忍和愤怒之外的情绪。
那是混杂着极度震惊、困惑，以及一丝……恐惧的复杂神情。
“感知……共享？”
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地重复着刚刚涌入脑海的词语。
而为了印证这个词的含义，靡思缓缓地抬起了自己没有被绑定的那只手，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地划了一下。
一道浅浅的白痕出现。
与此同时，床头柜上的恰奇，那具塑料制成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清晰的、被指甲划过的、微痒的触感，从他根本不存在皮肤的右臂上传来，真实得让他几乎要跳起来。
他们之间的连接，远比想象的……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