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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阳光如熔金般流淌在陈武桢赤裸的背上,汗珠从肩胛处被劳作压出的深深印痕里滚落,啪嗒一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他背着一大捆沉甸的苞谷叶子推开院门,肩上的旧麻袋上斑驳着汗水洇出的盐渍。高考的喧嚣刚刚退场,他的人生如同这过了一半的燥热夏天,悬而未决。墙角的旧日历已翻至七月中旬,秋日将近,他竟要跨入二十岁的大门了。啃老?这两个字沉沉地,带着一种近乎可耻的重量,压着他早已不再单薄的肩膀。

数日前那次翼城镇的赶集,熙攘人潮里陡然撞见了秦靖涛。这小子眉宇间那股局促而欢喜的气韵已是新郎的征兆。婚讯来得如此之快,像一记小小的闷棍敲在脑壳上,可细嚼嚼,竟也合乎老家这方土地上一贯的快节奏人生——年过十八,便紧跟着婚姻嫁娶的浪潮涌来。秦靖涛言语含混,只说是外地姑娘,婚期迫在眉睫,因腹内已有了消息。陈武桢口里堆叠着道喜的话语,心里却暗自惊诧翻腾,只觉世情催促的脚步何其急促。

那天,谁也未提及柳晴雯这个名字。有些刻痕,或许真的能悄然被时日与现实无声地研磨平整、消隐了去;可陈武桢胸腔深处那一道叫“柳晴雯”的痕,非但没有淡去,反而在那次朦胧的碰面之后越发清晰地灼烫起来——这期盼带着些微的痛感扎根在心脏深处。陈武桢和秦靖涛两人匆匆道了别,身影各自汇入了纷扰稠密的赶集人流。

那些赶集,陈武桢本是怀揣着微弱执拗的奢望。人潮如奔涌不息的河流,每个掀起的细小浪花都让他心下一震,然而无数次抬头、眺望、搜索、再颓然低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终究是杳渺难寻。那身影究竟会不会浮现在这人海之中,原本就是个未知数。可这“赶集”,早已成了陈武桢这平凡生命里仅存的、近乎仪式的出口——他需要这个出口呼吸,用来稀释那腔无处排遣的浓稠思念,如同他此时在尘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背囊那般沉重。

赶集归来后,陈武桢随父亲下田,烈日灼烤着脊背,锄头翻动泥土的韧性和阻力,压榨出少年每一寸肌体隐藏的气力。今年的考题,此刻似乎暂时被农事驱赶着,沉入劳作之下的淤泥之中。夜深静谧之时,沉睡前的一丝空当,那点“或许能有奇迹”的微火,才会在胸腔最黑暗处悄然腾起闪动微弱的光亮——但也仅是刹那的侥幸,理智冷然提醒他:陈武桢向来不突出的成绩,至多够得着二本的门槛边沿。陈武桢又想起了去年高考出分后,班主任老师那番诚恳的劝言。那时老师建议他去那所渭城职业学院,“渭城”,这两个字眼在陈武桢意识里骤然发出光彩,仅仅只因为——那是柳晴雯常在信里说父母做生意的城市,早已记在了陈武祯的心里;那是柳晴雯高中寒暑假必去的地方,那里有她呼吸过的空气,有她踏过的街道。若非好友张博海力邀着一起去顺从县县一中复读,去年的他,心思或许早已在另一条路上逡巡。

之后在家里的日子,陈武桢不在待在家里不出门:而是主动外出,去田地里消耗他的气力,更多时候是跟随着三叔去到镇上工地上做零活。

这小小的施工队伍如同一群迁徙的苦力,在镇里、村里各处新建或翻修房屋的场子上奔波。搬砖头递灰桶,汗水摔进新调好的水泥浆里溅开浊黄的小点;锤砸木楔子震得掌心发麻。那汗水的咸腥味儿混着翻腾的尘土气息,一呼一吸都吸足了生存真实的粗砺。陈武桢虽然干的很卖力,但骨子里却不想这样生活一辈子,农忙时就干地里的活,农闲时就外出打零工。连日劳作带来的身体的酸痛日夜提醒陈武桢:出路像一根悬在荆棘丛中的细绳,最可能通向远处的,仍是那场考试后的一纸录取书。无论如何,陈武桢心头已暗自发愿:一旦有了结果,他必须离开这里,哪怕是一个专科!那将是他告别泥泞与汗水唯一稳妥的天梯。

工地上今天垒的是邻街一栋正在翻修的小铺子。陈武桢搬起沉重的水泥预制板,一块接一块地递送着。日头已经偏西,晒透的水泥板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着他的手掌,汗珠子更是像小溪般沿着鬓角往下淌。三叔在不远处,用灰刀麻利地刮平刚砌好的砖缝上的泥浆,一面高声道:“桢子,稳当着点!”

陈武桢应一声,咬着唇提起一口气,把最后几块板子一口气搬完卸下。身体有些虚脱,晃悠悠地靠上墙根歇着。就在这个空隙里,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长街尽头——那里,通往县城的路扬起薄薄的黄尘,被斜阳照射,竟浮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一个遥远却日渐清晰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只要离开,离开这方永远散发着肥料与汗水气息的土地,离开这尘土飞扬中只能挣得一日几十元硬币的命运……即使通往陌生学府的道路坎坷而远,那也是朝着一片更为广阔、崭新的存在奔去吧?

夕阳映照着旧屋、尘土,以及陈武桢布满细小磨伤的手掌,都镀上了一层既灿烂又脆弱的金色。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了汗水、灰土与远处青草的气息依旧浓烈,而他胸腔里的渴望却愈加鲜明,如一条细而韧的藤蔓破土而出,艰难却固执地朝向一个未被定义、却必须抵达的新生处伸展。

在这悬而未决的焦灼等待中,仿佛只剩下一个真理在尘嚣间笃定地生长:无论前程将以何等面目掀开盖头,他终将踏上那条挣脱层土的艰难之途,身后烟尘弥漫的群山,在时光中渐渐定格成奔赴前路上最后一座庞大沉默的祭坛。

……

通往县城的班车一路颠簸,扬起的黄尘黏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干渴的田野。陈武桢和张博海挤在最后一排仅剩的两个位置上,人贴着人,汗贴着汗,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的汗馊气、劣质烟味和尘土的气息。广播里聒噪的广告也压不住两人之间沉重的静默。

两人心里各自攥着各自的分数,那串冰冷的数字比炎夏正午的阳光更刺眼。谁都没过二本线。眼神偶尔对上,两人嘴角都竭力往上扯了扯,想挤出点笑来招呼一声“难兄难弟”,可那笑纹还没展开,就被眼底压不住的茫然和苦闷吞没了,最后只剩下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各自把头扭向窗外。窗外熟悉而贫瘠的景象飞快地向后掠去,可他们知道,自己还深陷其中,并未远行。

县一中的阶梯教室里人声鼎沸,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焦虑蒸煮着,紧绷而滚烫。有人围作一团低声热烈讨论着某个名校,声音里压着得意;有人独自缩在角落,如同此刻的陈武桢和张博海,默默啃着手上的“天书”——那本厚厚的《全国普通高等院校招生专业目录》。这本厚书的编排方式就像人生本身一样赤裸而残酷。前面百余页,印制精美考究,是那些闪闪发光、需要仰望的名字:清华、北大、复旦、浙大……名校们如同端坐云端的宫殿,清晰标注的高昂分数是通行的唯一货币。手指翻过厚厚的铜版纸,分量仿佛越发沉滞,纸张也逐渐变得粗糙发硬。终于翻到专科和高职部分,纸张轻薄许多,学校的名单开始密密麻麻拥挤起来。这些名字大多陌生,有些后缀着长长的、带着技术或行业气息的名称——某某职业技术学院,某某专科学校。

陈武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分数的斤两。看着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分数,那些位置靠前、名字响亮些的专科院校,分数要求依然高,甚至还有不少超过了二本线,像一个无声的嘲笑。可供选择的格子如此窄小,他如同一匹瘦马,低头辨认着仅剩的几条崎岖小径,其中能容纳自己的寥寥无几。而反观那些高分同学,手指滑过目录前列院校时流露的放松与游刃有余,仿佛整个世界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甚至听说提前就接到了学校的电话。翻动这沉重的目录,指尖滑过一页又一页,陈武桢的心也被反复揉搓碾压了无数遍。这岂止是在填报志愿?这分明是一种煎熬的裁决——是对自己过去岁月的审判,也是对未来通道极其狭窄的宣告。这很像是人生,不,陈武桢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凉的目录扉页上,这就是人生本身最赤裸的那一部分。

父母呢?他们还在土地里刨食,高考、志愿、大学、专业……这些词对他们遥远而陌生。陈武桢心里并无半分怨怼,只像喝了一大口又苦又酸的劣质酒,那悔意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肠胃:初高中的时光,加上这两年的复读,整整八年啊!多少个日子被蹉跎?多少次沉溺于虚妄的幻想和那无果的初恋?多少次被贫穷带来的那点卑微掐住了脖子抬不起头?多少次被那些侵蚀意志的“病毒”攫住心神却无力挣脱?所有这一切,都成为了无法改写的前史,被定格在那本薄薄的高考成绩册里,像块沉重的碑石。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反复的权衡中流逝。下午三点多,负责收表的老师已经在讲台边喊话催促了。张博海早已填完,默默交了表,拍了拍陈武桢的肩膀,留下一个无声的安慰就率先离开了。陈武桢反而在这一刻越发迷茫,他猛地站起身,像逃避什么似的,快步走出了喧嚣的教室。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教学楼下矗立的宣传栏前。那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是历届从一中走出、考入名校的“天之骄子”的姓名和彩照。阳光打在上面,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意气风发。照片下方,烫金的字清晰无比地标注着他们的归宿——清华、上海交大、复旦、人大、南京大学……每一个名字都闪耀着灼目的光芒。

陈武桢站在烈阳下,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自信的笑脸,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那冰冷而透亮的玻璃。仿佛隔着玻璃和时光的屏障,触到了自己遥远童年时那个可笑的、对父亲说“要考清华北大”的自己。高中了呢?那时的自己,竟还保留着一丝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微弱自信。现实是什么呢?现实是两次败北,现实是连二本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头……这不是什么命比纸薄,而是那颗“雄心”,只是一粒未曾浸透汗水、被懒散和虚妄蒸干了所有力量的空壳。一股强烈的羞耻混合着锐利的悔恨,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教室里的催促声又一次响起,尖利地刺破空气,带着不耐烦的尾音。这声音像鞭子抽在他背上。陈武桢猛地回过神,转身大步冲回教室。拿起那张空白的表格,他不再犹豫,几乎有些粗暴地拧开笔帽,用力地、飞快地在第一志愿栏刷刷写下那个在目录后段某个角落被他反复标记过的名字——东省电力职业学院。

回程的班车依然颠簸,只是人少了许多,空落落的车厢显得更大也更冷寂。录取通知书到家是两周后的事了,由那个走乡串户的邮递员带进了院子。父亲黝黑干瘦的手,指甲缝里嵌满泥土,小心地捏着那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

陈武桢接过来,手指触及信封边缘的粗糙,再看到信封上印着那个学院方正而略显生硬的名字,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撕开信封,抽出的通知书上烫金的大字“录取”刺目耀眼,下面一行小字清晰列出录取专业:电力工程。

母亲脸上堆满了朴实而满足的笑,絮絮叨叨说“有学上就好”,“往后是吃公家饭的人了”。可陈武桢脸上僵着,连一丝应付的笑纹都扯不出来。阳光照着院角里他不久前从地里扛回来的几捆新割的柴火,又燥又闷。他低头看着这张通往未知未来的凭据,心头漫溢的是一种极深的无奈和认命。

这通知书不是捷报,只是一份告知行程的文件。就像贫苦的光棍汉子,辗转多年,终于托人介绍勉强成了亲,接回家的媳妇——是他心里瞧不上的,却也是耗尽家底、不得不接受的未来。他折起通知书,粗糙的纸张硌着掌心,如同他刚刚起步、同样粗粝而缺乏期待的青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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