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阶之下,一身素衣的林晚昭仿佛一株临风的劲竹,与这金銮殿的奢华与威压格格不入。
她身后,是屏息侍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怀恩,他的眼角余光不住地瞥向殿外那道同样挺立的身影——沈知远。
殿内空气凝滞,仿佛连烛火的跳动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御座上的天子,大胤朝最尊贵的人,此刻的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但那声音却带着一丝令人无法抗拒的温和,如春风化雨,意图软化一切尖锐的棱角。
“朕听闻听魂司之能,可查百官,可辨冤屈,实乃国之利器。然其游离于朝堂之外,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皇帝顿了顿,语气里透出施恩般的慷慨,“不如,纳入钦天监,归于正统。朕许你三品虚衔,专理幽冥之事,领朝廷俸禄,享万民敬仰,如何?”
这话听似封赏,实则却是收编。
将一头能撕开黑暗的猛虎,变成皇家豢养的看门犬。
李怀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天大的恩赐,更是天子递出的橄榄枝。
他暗中对林晚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叩头谢恩。
然而,林晚昭却连眼睫都未曾抬起。
她垂着眸,仿佛在看地上金砖的纹路,声音清冷得像殿外未化的冬雪:“陛下可知,上月宫中为安抚龙体,共计焚香三十七坛。其中,有六坛名为‘静心’,实为‘镇魂’?”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骇浪。
殿内骤然死寂。
那温和的气氛瞬间被撕裂,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御阶之上弥漫开来。
皇帝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紧,神色剧变。
他未曾想到,这桩被内务府掩盖得天衣无缝的秘密,竟会被一个初入京城的女子一语道破。
沈知远在殿外听得真切,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此前冒死潜查内务府数月的账册,才从蛛丝马迹中发现,那批被销毁记录的“静心香”,改头换面成了“安神香”,依旧源源不断地秘密入库。
他将此事告知林晚昭,本意是让她多加小心,却没料到她竟敢在这金銮殿上,当着天子的面,将这块血淋淋的遮羞布悍然扯下!
林晚昭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那纸包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她将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撮灰黑色的粉末。
“此物,是臣女的侍女红绡,冒死从一位小宫女的焚香炉中偷取的样本。”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她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听魂针,轻轻挑起一缕灰烬,缓步走向殿前那尊一人多高的鎏金铜炉。
铜炉中,正燃着最上等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异香扑鼻。
在皇帝和李怀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林晚昭将那缕灰烬投入了炉火之中。
“滋啦——”
一声轻响,仿佛滚油入水。
下一刻,原本金红色的火焰猛地一窜,瞬间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碧色!
那青光摇曳不定,在半空中投射出断断续续、扭曲挣扎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死死按住,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正捏着她的下巴,将一团黑色的香膏强行塞入她的口中。
女子拼命挣扎,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可她的反抗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很快,她的嘴角溢出黑色的血迹,接着是眼、耳、鼻……七窍流血,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画面一闪而过,青色的火焰也随之熄灭,殿内重新恢复了原状,只余下那股未散尽的、带着血腥味的焦糊气,与满殿的龙涎香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李怀恩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道只有林晚昭能听见的、带着无尽悲凉与释然的亡魂之声,在她耳畔低低响起:“那是先帝年间的听魂婢,名叫阿沅。她天生通感,能辨香中魂,因不肯助纣为虐,以活人炼制镇魂香,便被当做废弃的药渣,炼成了第一炉香引……灭口了。”
前任听魂者的低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晚昭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她缓缓转身,抬起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眸子,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
“陛下说,我是天命所归的炉心。”她的声音里再无一丝温度,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可陛下是否想过,你们为了片刻安宁烧掉的每一根香里,都有一个像阿沅一样,不想死的人。”
她张开手,将那一小包致命的灰烬捧于掌心,仿佛捧着无数沉甸甸的冤魂。
“今日,我若接了这三品官职,入了这钦天监的门。明日,就会有人拿着这包掺了我血的灰,指着天下人说,看,第九代听魂者林晚昭,也亲手点了这吃人的火!”
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殿宇的梁柱上雕刻着张牙舞爪的巨龙,此刻,那龙目仿佛也正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可以用权位、利益来收买和束缚的。
她是一把出鞘的剑,要么为己所用,要么……便会伤到自己。
良久,他那沉凝如山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你,想要什么?”
林晚昭不答,反而一步步走上御阶。
李怀恩大惊失色,刚想喝止,却被皇帝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走到御案前,从怀中取出那枚历代听魂者相传的断香印,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其置于堆满奏折的御案之上。
那枚小小的印章,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我要陛下,亲笔下诏。”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冷而决绝,响彻整座空旷的大殿。
“自今日起,大胤全境,永禁镇魂灰;所有焚香,不得再以人血为引;听魂司自立于六部九卿之外,不入朝,不涉政,只对天下冤魂负责。”
她抬眸,目光如炬,直视着天子深不见底的眼眸。
“我不做官。”她缓缓说道,“我,定规。”
李怀恩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他疯狂地向林晚昭使眼色,示意她见好就收,不要再如此过激。
沈知远在殿外更是将心提到了极限,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是在与皇权正面对抗,是在逼君王让步!
皇帝的目光落在御案那枚古朴的断香印上,印底刻着六个篆字,他认得——“魂归人,香敬天”。
灵魂,终究要归于人本身,而香火,是用来敬畏上天,而非亵渎生命。
他凝视着那六个字,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刚硬如铁的女子,最终,他缓缓提起御笔,那支朱砂笔的笔尖,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终是落在了明黄的诏书之上。
然而,诏书写就,林晚昭却并未退下。
她反而转身,从一直候在殿外的红绡手中,接过一个黑陶花盆。
花盆里,一株奇异的植物正迎风而立,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火红色,正是逆火芽。
她再次走上御阶,将这盆逆火芽,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方刚刚写就的诏书旁。
“此花名为逆火芽,遇冤则盛,遇清则安。”她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今日起,这盆花便立于听魂司门前。它活着一日,听魂司便为天下冤魂开一日。它若有一日被权势压迫,枯萎而死……”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比寒冰更冷。
“百姓自然知道,这朗朗乾坤之下,谁,才是真正的妖邪。”
当夜,一纸盖着玉玺的诏书以最快的速度颁行天下,京城震动。
林晚昭独自立于破败的听魂司门前,夜风吹动着她的裙角和发丝。
远处,是渐渐汇聚而来的人潮。
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没有旗帜,只是自发地燃起了一支支蜡烛,捧着一盏盏油灯,将这片被遗忘了许久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昼。
人群中,有人拿出早已泛黄的《香嗣录》,借着烛光,低声念诵着那些被当做香料牺牲的名字。
那声音很轻,却汇聚在一起,仿佛拥有了穿透时空的力量。
林晚昭伸出指尖,轻轻抚上逆火芽新绽的一片花瓣,那火红的边缘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仿佛又听见了前任听魂者,那位被囚禁至死的第八代,在她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低语,那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第九代……我们,终于不用再跪着听魂了。”
林晚昭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风从长街的尽头吹来,拂过她宽大的衣袖,袖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轻颤,蓄势待发。
京城的夜,依旧深沉,但有些火种,一旦被点燃,便再也不会轻易熄灭。
它只会等待,等待下一次风起,然后,燃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