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烛火一晃,灰烬自灯盏边缘滑落,无声坠入案角陶碟。林昭指尖尚有余温,药方残片已化作细屑,唯“裴”字半痕在火中蜷曲成焦。他闭目片刻,袖袍轻拂,将陶碟推至暗处。
天未明,府门忽响。铜环叩动三声,不疾不徐,乃内廷宣旨之制。林昭起身整衣,青布直裰洗得发白,腰间玉佩垂落,触手微凉。
门启,黄门令立于阶下,身后两名小宦随侍,捧诏匣而立。其面色肃然,目光低垂,指节微颤,似握不住手中紫檀诏匣。
“林昭接旨。”
林昭跪地,额前触砖。黄门令展诏,声调平板,字字如钉: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林昭,才识虽优,然性躁言直,妄议军政,动摇国纲。今贬为岭南道司户参军,即日启程,不得滞留。钦此。”
砖地寒气透膝,林昭叩首,双手高举过顶,接过诏书。黄门令未多言,转身登轿而去。檐下铜铃轻响,马蹄声渐远。
他起身,将诏书置于案上,缓缓展开。纸面平直,墨迹工整,然边角微卷,显曾反复展阅。他目光掠过“即日启程”四字,停顿一瞬。此非寻常贬谪文书——无“永不叙用”之判,无“削籍为民”之令,连“待罪察看”亦未加列。天子明知裴党必借屯田案反扑,若留其在京,唯有一死。此贬,实为远放保全。
他抬手轻抚诏书边缘,触到一丝极细的折痕,隐成“巽”字暗纹。此为内廷秘折折法,仅用于帝王亲裁之流放诏。昔年先帝曾以此法保全直言遭贬之御史,后召还拜相。天子未明言护之,却以形制示意:此非弃子,乃藏锋于远。
林昭收诏入匣,取出行囊。一册《贞观政要》置于最上,页角微折,正停于“寓兵于农”篇。他合上行囊,束带系紧。
晨雾弥漫,官道寂寥。马车出城,禁军巡骑往来不绝,道旁百姓避行于田埂,无人驻足。
至十里长亭,车轮碾过碎石,忽止。
帘外无声,继而传来衣料摩擦之声,似有数人伏地。林昭掀帘,见亭外青衫列道,百余名太学生、府学生员跪于泥中,头未抬,手捧一柄青绸万民伞,伞面墨书“清风可鉴”四字,笔力沉毅。
无人呼喊,无人叩首,唯风拂伞角,猎猎作响。
林昭下车,立于道中。一名年轻生员趋前,双手奉上伞柄,低声道:“谢御史遣我至此,言此物当归君手。”
林昭接过,伞柄沉实,木纹粗糙。他不动声色,拇指轻旋底端,一声微响,内芯滑出半寸。一卷细纸藏于其中,火漆封口,印纹为蛇首鸟身之形,乃南疆俚部图腾。
他将伞柄纳入袖中,向众人团团一揖,声不高,却字字清晰:“诸君厚意,昭不敢忘。岭南瘴疠,然心火不灭。”
言罢登车,帘幕垂落。
马车南行,轮声辘辘。林昭于车厢内展信,借帘隙微光,见纸上仅八字:“火藏雷州,兵在俚洞。”字迹瘦硬,乃谢允亲笔无疑。火漆背面有刮痕,他以指甲轻揭,得一铜片,刻“俚”字纹,与徐怀之昔年所呈岭南部族印信一致。
他闭目推演:北镇屯田之策已断裴党粮道,其必另谋兵械之藏。岭南僻远,俚部自治,朝廷政令难达,正可为私兵军火之窟。雷州临海,港道隐秘,若藏火器于俚人洞寨,再以商船转运,神不知鬼不觉。
贬谪非流放,实为天子默许其以贬官之身,查隐罪于化外。此去非退,乃换局再战。
他将密信置于灯上点燃,火舌吞纸,字迹焦黑卷曲。火光映照车厢壁板,恍如烽燧燃于荒野。
马车颠簸,行至一处山隘。林昭忽觉腰间玉佩微动,似有震感。他解开佩绳,玉佩背面刻痕极细,原以为是旧损,此刻借光细看,竟为“俚南三十六峒,水陆通衢”八字,字迹隐于玉理,非近观不可见。
此玉乃祖传之物,幼时曾见其父摩挲良久,从未言其用。今现此纹,或为先人所留南疆线索。
他将玉佩贴身收好,掀帘外望。天色渐暗,细雨如丝,官道蜿蜒入烟雨深处。远处山影重叠,隐约可见一寨依山而立,寨门悬灯两盏,一红一绿,光色诡异,不似寻常人家所用。
车夫忽低声:“老爷,前头是俚人界碑,按例需落轿焚香,方许通行。”
林昭未语,只将手探入行囊,取出那册《贞观政要》,置于膝上。
车轮碾过界石,发出沉闷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