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尺插入河泥,林昭立于渡口,未动。夜风掠过芦苇梢头,吹不散他袖中那枚铜钉的寒意。三更已过,归途本应寂静,却见南岭驿旧舍方向火光微晃——有人先他而至。
他折身疾行,足音压在碎石之间,未近屋舍已闻门轴受力吱呀作响。四名带刀汉子分立门窗两侧,黑衣裹身,靴底沾红泥,正是南岭后山采石场独有的赤壤。屋内油灯半明,照出主位上一名锦袍老者,须发斑白,袖口金线绣着波涛纹,正是盐商程元通。
“林公子,久候了。”程元通端坐不动,声如沉钟,“令堂近日咳疾频发,药石若断,恐难支撑七日。”
林昭跨过门槛,反手将门虚掩。他未看程元通,只将目光扫过梁上蛛网——完整无缺,无人翻动痕迹。袖中铜钉仍握于掌心,棱角硌着皮肤,反成定神之物。
“程翁既知我母用药,可知她所服‘青阳散’,出自竹溪书院药庐?三日前入库,五日前出方,陈山长亲笔批注,用药减半,以防虚火上攻。”林昭缓缓解怀,取出一册薄纸,“程翁要的东西,不在此处。”
程元通眯眼:“那是何物?”
“账本誊本。”林昭将纸册置于案上,推至灯前,“婺源岭仓每月支银三百两,经手人署名‘张玿’,押印与义源当铺账册一致。你程氏名下七家当铺,此印只存于义源后库。你随从靴底红泥,与南岭驿后山采石场土质相同。你昨夜派人掘过地窖,却未想到,我三日前已将原件移出。”
程元通面色微变,右手悄然探入袖中。林昭冷笑:“你袖中密信写着‘四月十五验仓勿误’,对否?此语仅账本残页与匿名纸条有载,外人不知。你既敢来,便该明白——我若死,此誊本五日后必现于巡按行辕、工部驿传,乃至裴相府前门房。”
“狂言!”程元通猛然拍案,灯焰跳动,“你以为一介寒生,能撼动盐政铁局?我程氏供盐三省,年纳税银二十万两,巡抚见我亦称一声‘程翁’!你母若断药,不过一病妇暴亡,谁问因由?”
林昭不动:“但若一病妇之死,牵出盐商私运军火三船,泊于婺源暗湾,待验粮使过,即转运北境——此事若传开,程翁以为,朝廷会先查盐税,还是先问通敌之罪?”
程元通霍然起身,眼中杀意顿起。他身后一名随从已抽刀出鞘,刀锋映火,直指林昭咽喉。
林昭不退,反向前半步,铁尺自腰间滑落掌心,横于胸前。“你可知我为何知你名‘程元通’?因你押印边纹,与义源当铺账册一致。而你随从腰间佩刀,制式与工部营造司所发兵械相同——那批军资,是你从工部废料库调包而出,以修河为名,实则囤于暗湾。”
程元通瞳孔骤缩:“你……怎知工部废料库?”
“工部文书用纸,有‘工造’水印。”林昭指尖轻叩誊本,“此信笺与你袖中密信同源。你程氏与工部某员勾连,每月输银三百两,名为仓政补贴,实为军资转运掩护。四月十五验粮,不过是走礼过场。你怕的不是我揭弊,是你那三船军火,一旦暴露,便是抄家灭族之罪。”
程元通死死盯他,额角青筋跳动。片刻,他挥手示意随从收刀,却冷声道:“誊本在此,原件何在?”
“不在南岭驿,不在竹溪书院,甚至不在此城。”林昭退至门侧,手按门闩,“你若动我母一根毫发,明日全城皆知盐商私运军资,勾结边患。你走,我母安;你留,账本现。选。”
屋外忽有梆声三响,短促而清越——原是张砚依暗语所布巡夜更夫。程元通耳尖微动,知外间已有眼线环伺。他盯着林昭,面色数变,终向随从使了个眼色。
四人收刀退步,程元通起身,临出门前回头:“林公子好手段。但你母之药,每日需‘云州黄精’三钱,此物稀贵,市价十两一钱。若断药七日,纵有良方,也难回天。”
林昭立于门内,声如寒泉:“下次来,不必带刀。带药——你当买得起。”
程元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四名随从鱼贯出门,脚步渐远。林昭未关屋门,只将铁尺插回腰间,从怀中取出一枚薄纸——正是那封“工造”水印信笺。他指尖摩挲纸面,确认无误后,将其叠成方胜,收入贴身小囊。
他返身入屋,掀开床下一块松动地砖,取出一只油布包。包内非账本原件,而是一卷细竹筒。他启开筒盖,将方胜纸条塞入其中,再以蜡封口。随后取出另一枚竹片,刻上“清源”二字,置于油布包旁。
他吹熄油灯,推门而出。夜风扑面,远处贡院依旧灯火通明。他沿河堤缓行,至渡口旧桩处,将油布包塞入渔网深处,压在破铃之下。网绳微动,铃声未响。
他转身欲走,忽觉脚底一滞——泥中斜插一枚铜钉,钉帽朝上,边缘微锈。他蹲身拾起,指腹摩挲钉身,确认与工部营造司所用一致。他将钉收入袖中,行至三丈外,忽止步。
前方土路尽头,一辆青帷小车静停道旁,车辕上悬一盏素灯,灯下系着半截断绳,绳结样式与义源当铺柜前铜铃系绳相同。
林昭缓步上前,伸手欲揭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