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火山的曦焰悄悄升起来的时候,火殿还没有完全苏醒。
那不是人间的日出,而是火脉换息时,自山体深处缓慢涌出的第一层清光——火神族称之为“曦焰”(火脉换息时的初焰之光)。整座山从里到外亮了一寸,像有人在黑红色的石骨间,点了极细的一笔金。
火殿前的广场石阶一层层铺开,火纹潜伏在石里,等着被唤醒。
赤璃最先站到台阶下。
她一身赤甲,红发高高束起,甲面还残着昨夜巡山未褪尽的暗痕。她握着火枪的手有些用力,枪尾轻轻敲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却被她硬生生按住,免得扰了大典的肃静。
她抬头看向火殿大门,心跳得飞快。
——太子要回来了。
从她学会持枪起,教她火阵的,就是那位“远在外修的殿下”。火族年轻一代说起战,谁都服赤璃;可说起“真正的战神”,大家心里都默认另有其人。
“赤璃,盯紧阵型。”
身侧传来一个稳重的声音。
炎槿走到她旁边,披着外城统领的战袍,嘴角带着一贯的笑,却收得比平日浅。他的眼神扫过台阶下一排排火甲,确认每个人的位置都稳固,然后才微微松了松肩膀。
“别紧张。”
他低声道,“太子殿下又不会点名你上去打两场。”
赤璃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我不是紧张,我是——”
“敬重?”炎槿替她接了话,“嗯,这个理由可以。”
他话虽轻,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火殿高处。
那里,火纹渐渐亮起来。
殿门前方,炎宿安安静静站在帝后身后半步的位置。
他没有穿甲,而是穿了一件火纹极淡的长衣,袖口收得整齐,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搭在随身的卷轴上。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那双始终看得很远的眼睛,显得更深了些。
曦焰升起的那刻,他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火脉在应。”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这意味着——归来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道足以承接火脉的真火。
岩炎与岩瑶后立在高阶上。
岩炎仍是一身简单的火袍,火纹沉入衣内,不显锋芒。他站得很直,却不像年轻时那样锋锐,而是有一种烧透之后留在炭火里的那种“稳”。
岩瑶后站在他身侧,衣裳的光比殿中火焰还柔,火冠上的小火纹一点一点亮起。她的手垂在身侧,看不出紧张,可袖下指节隐隐收紧,暴露了她压着的心绪。
再往侧一点,炎霜静静立着。
她的火色比众人都浅,像被雪磨过的火。发尾泛着淡淡火霜之色,指尖捏着一朵小小的治愈火莲,那是她习惯性的动作——每逢大典,她都会准备好,以防有人被火息刺激过度。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帝后身上。
——这对火族的守护者,昨夜为了火脉托举姒殿下的大典,火息消耗极重。若非职责在身,他们此刻理应在静室调息。
她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曦焰再一次从山体深处涌起。
火殿前的火纹忽然一齐亮了三成,有如一条巨龙在石下翻身。
“来了。”
炎宿低声开口。
话音刚落,远处火道上,一道人影从火雾中渐渐显出来。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披着风尘未尽的火袍,衣摆下缘还有未彻底熄灭的火星。火袍本是极正的火红,被一路奔行熏出了几处深浅不一的暗痕,看起来不像精致的帝子,倒更像一路从战场烧回来的火将。
他的发是深赤色,不似赤璃那样张扬飞扬,而是束在脑后,留下几缕被风吹乱的鬓发贴在额侧。额角隐隐可见一条旧伤,从发线没入鬓间,被火光一照,像一笔被压下去的雷痕。
他迈上台阶时,火纹一层层亮过去。
每踩上一阶,那一阶石里的火息就像被唤醒,用最本能的方式向他的气脉俯首。
这是火脉对“真火继承者”的应和。
赤璃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握枪的手掌出了一层汗。
“殿、殿下……”
话没出口,就被自己的理智压了回去——大典之上,不该失礼。
炎槿却低低笑了一声:“你看,连火殿都比你先行礼。”
那人终于走到大殿之下。
他在火阶底端停住,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岩炎与岩瑶后。
那一眼极快,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迟来之感。
随后,他沉默地跪下,单膝叩地,双手扶膝,姿态极其稳重,火息从脊背一路往下压,像是在焚烧自己所有的轻浮,只留下该有的敬畏。
“火神太子·岩煜——”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火刃稳稳插入山脉,
“远修归火,来迟一焰回(火族以焰回计礼制周期,类似人族一日),请父神、母后责罚。”
“岩煜”二字一出,火殿里许多年轻火神眼神都亮了一下,又下意识垂下头。
岩炎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那一瞬,他像是在看一个“继承者”,又像在看一个久未归家的儿子。
“罚什么?”
岩炎的声音仍旧很淡,“晚了一焰回,又不是晚了一长纪。”
话虽轻,却并非袒护。
岩煜抬起眼,目光坦然:
“可姒儿归族的大典,孩儿没赶上。”
这一句,说得极直白,没有绕任何神族的高话。
广场上的火神们心里都微微一动。
炎霜指尖的火莲轻轻跳了一下,她低头看着那朵火,眼里显出几分酸意——这孩子赶路赶到嗓子都哑了,怕是一路都在自责。
岩瑶后终于开口了。
“起来。”
她的声音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很轻的疲惫温柔:
“回来就好。”
岩煜起身,仍执礼站在原地。
岩炎开口:
“远修之行,火脊可有损?”
炎宿适时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禀火君,太子殿下气脉虽有擦伤,却无大碍。只需静养一轮炎息。”
岩煜道:“不碍事。”
岩炎看他一眼,那一眼里既有父神的审视,也有统领一族的权衡:
“你若倒了,才是真正碍事。”
广场上许多年轻火神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那笑意里有敬、有亲、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岩煜却收敛了心里的所有情绪,只是郑重一点头:
“谨记。”
岩瑶后这才提起另一件事。
“你回来得正好。”
她道,“姒儿此番出山,有所得。”
岩煜心底一紧:“姒儿她——”
“她安好。”岩瑶后先压住他心里的那一点骤然紧张,“只是……带回了一位孩子。”
“孩子?”
岩煜的眉微微蹙了蹙,“什么来路?”
岩炎接口:“混沌出身。”
这一次,广场上的火息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混沌——对火神族来说,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避讳的字。
无数传说里,混沌等于灾、等于乱、等于不可控的影。
赤璃握枪的手这下是真正紧了起来。她没敢抬头看上方,只觉得心里的火被什么冰水浇了一下。
炎槿没有多作表情,只是唇边的笑收了收。
炎霜抿了抿嘴,像是想问些什么,却终究没问出口。
只有炎宿,抬眼看向火殿深处的某个方向——姒殿下居住的火寝殿所在——目光在空气里轻轻停了一瞬。
岩曜沉默了一息。
他先问的是:
“她可曾受伤?”
岩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未伤。”
他道,“倒是那孩子,身上带了许多旧痕。”
岩煜的眉心皱了皱。
岩瑶后补充:
“姒儿护她极紧。若不是我们知她一向心善,怕是还以为……她受了欺骗。”
岩煜低头沉默半晌。
火殿风从他衣摆掠过,带起一点尘灰,落在石阶的火纹上,被殿里的火光一烤,顷刻化为极细的一缕烟。
“孩儿明白了。”
他开口时,声音已恢复沉稳,“等朝会毕,我去见见她们。”
岩炎点头:“去罢。”
仪式在礼制的轨道上缓缓推进。
太子的气息归位,火殿的火脉似乎也重新安定了一些。
岩火山在这一轮曦焰下,像是换了一口长息。
而另一处火寝殿里,烬夭还缩在岩姒卧榻旁的火幕后,根本不知道这座山,在这一轮炎息里迎回了怎样的一束火。
——等到她第一次与那束火面对面,会是在下一轮焰回以后。
那时,她会本能地往后退一步;
而他,会在看见她眼底的惊惧之后,悄悄退半步。
火神族的太子与混沌之影第一次相对,不会是在大殿的烈焰之下,而是在一处不那么亮的火廊拐角里。
那是后话了。
此刻,曦焰渐敛,火殿内外,只留下一个事实:
——岩姒回了家。
——太子归了位。
——而火族的命运,悄悄多了一个混沌来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