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哨官撤走后的黑苗寨,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彻底暴露在南疆潮湿的空气与潜在的威胁之下。然而,与一个月前的惊惶绝望不同,如今的寨子弥漫着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新寨墙巍然矗立,虽未完全竣工,但那厚重的基座和严整的垛口已初显峥嵘。工坊区传来的叮当声、水碓的轰鸣声,不再是慌乱的自救,而是有序生产的节奏。
刘远洋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时间的沙漏正在飞速流逝。周勃的庇护已成过去,晋王的耐心不会永远消耗在一个“小小”的苗寨上。他必须在那双看不见的手再次扼来之前,找到新的出路。
他加大了对外界信息的渴求。通过漕帮那条隐秘的线,他如同一个贪婪的触手,捕捉着来自各方的零碎消息。大部分消息都令人窒息:晋王对工部的清洗仍在继续,更多匠人被纳入“皇家工坊”的掌控,技术创新被严格限制在服务权贵和军队的框架内;各地官府对民间匠户的盘查愈发严苛,试图找出任何与“刘远洋技艺”相关的蛛丝马迹;甚至漕帮自身,在一些关键水道也感受到了来自官府的额外“关照”。
但也有一些微光,在黑暗中闪烁。
江南传来消息,那位曾收到“星火散录”的老船工,不仅自己造出了更省力的新橹,还将这思路分享给了相熟的船匠,一种改良型的橹正在几个船帮中小范围流传,虽未引起官府注意,却实实在在地提升了效率。
西北的皮匠,依据提示尝试了新鞣制法,虽未完全成功,却意外发现了一种能使皮革更具韧性的本地植物,正在进一步摸索。
巴蜀山区,那处利用“连通器原理”优化水闸的村落,成功抵御了一次小的山洪,保住了梯田。
这些消息,如同散落在旷野中的微弱火星,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强地证明着“星火”计划的生机。它们让刘远洋相信,自己的路没有走错。技术的生命力根植于民间的需求,绝非权贵所能完全扼杀。
然而,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两条几乎同时抵达的、来自不同渠道的密信。
第一条,依旧来自小翠。信很短,字迹却比上一次更加仓促,仿佛在极大的压力下书写:
“京中异动。晋王以‘督造不力,靡费国帑’为由,黜落工部侍郎李大人(曾是陈侍郎倒台后较为中立的一位),安插其心腹。疑为彻底掌控军工营造扫清障碍。内务府对吾逼迫日甚,恐难久持。北地已非善地,君万勿北归!切切!”
字里行间透出的紧迫感,让刘远洋仿佛能看到小翠在重重监视下的如履薄冰。晋王正在收紧缰绳,京城乃至整个北方,对他而言都已成龙潭虎穴。
第二条密信,则来自常五,用的是漕帮最高级别的加密方式。破译后的内容,让刘远洋瞳孔骤缩。
“据多方印证,晋王已获陛下默许,将于近期对南方‘不服王化、私藏技艺’之‘顽疾’进行‘整肃’。桂州别驾刘明远虽去职,然其继任者更为酷烈。黑苗寨之名,已在清查名录之上。恐不出两月,大军再临。帮主令俺传话: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先生当早做决断,迟则生变!”
两封信,如同最后的两记警钟,在他脑中轰然鸣响!
不能再等了!晋王已经将黑苗寨视为必须拔除的钉子,下一次来的,绝不会再是区区五百卫所兵!很可能就是镇南关那样的边军精锐!届时,即便新寨墙再坚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的命运。
他必须离开!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保全黑苗寨这刚刚重燃的火种。他若留下,只会给寨子带来灭顶之灾。只有他离开,将官府的视线引开,黑苗寨才有可能凭借现有的基础和险要地势,获得一线生机。
离开,已成定局。
但去哪里?北方是死路,西方苗疆深处排外且未知,东方临海,似乎……只有南方?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简陋的南疆地图上,落在了那片标注着“烟瘴之地”、“土司林立”、“化外之民”的广袤区域。危险,但也意味着更少的官府管辖,更多的未知与……可能。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或许,他可以去那里。去那片真正意义上的“法外之地”,在那片全新的土壤上,重新播种,看看能长出怎样不同的果实。
他将龙沙寨主和伤势已大致痊愈的龙峒请到了自己的竹楼。没有寒暄,他直接将两封密信的内容和自己的判断,坦诚相告。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油灯的光芒摇曳,映照着龙沙寨主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复杂难言的神情,有痛惜,有不舍,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奈。
“走吧。”良久,龙沙寨主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林子里的鸟儿长大了,总要飞出去见识更大的风雨。黑苗寨,永远是你的家,但你……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龙峒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被龙沙寨主用眼神制止。
“刘兄弟,”龙沙寨主看着刘远洋,目光如同深邃的潭水,“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是你救了寨子,是你给了我们新的希望。现在,该是你为自己,为你的大道,去闯的时候了。寨子,我们会守住!你放心!”
刘远洋心中酸涩,重重地点了点头。
决断已下,剩下的,便是紧锣密鼓的准备。这一次离开,不同于之前的逃亡,他要去的是一个更陌生、更危险的环境,需要做的准备也更多。
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而他,即将成为被这阵风卷起,投向南方那片神秘土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