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晋王府,暖阁。
地龙烧得正旺,与外间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晋王赵弘殷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指尖轻轻敲打着榻边小几上的一份密报。他年约三四十岁,面容俊雅,双眸狭长,看似慵懒的眼波深处,却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
工部侍郎陈大人的倒台,与其说是都察院御史的弹劾之功,不如说是他顺势而为的一步棋。陈侍郎背后站着的,是日渐势大的齐王一党,而刘家坳那些“奇技淫巧”,不过是撬动这块巨石的支点之一。如今,巨石已碎,工部这块肥肉顺利落入他的口中,接下来的消化,才是关键。
“刘家坳……示范工坊……”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下首坐着一位青衫文士,乃是晋王的首席幕僚,姓徐,人称徐先生。他微微躬身,接口道:“王爷,周铭送来的报告,字里行间皆是褒奖,言说刘远洋等人配合无比,工坊产出效率远超预期,首批百张改良织机已如期运抵京西织造局。看来,这些匠人是识时务的。”
“识时务?”晋王轻笑一声,拿起另一份薄薄的、没有任何署名的纸条,“那这份从江南漕帮暗线传来的风声,又作何解释?‘技艺分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徐先生,你觉得,是周铭被蒙蔽了,还是他……也生了别的心思?”
徐先生神色不变,从容道:“王爷明鉴。周铭此人,能力平庸,但胜在谨慎,且家小皆在京城,他不敢妄动。依学生看,非是周铭被蒙蔽,而是那些匠人,手段确实高明。他们给的‘普及版’,确确实实提升了效能,足以让周铭交差,也让王爷您在皇上面前有了光彩。至于他们私下是否藏了更精妙的东西……只要不影响王爷的大计,些许小聪明,暂时无伤大雅。”
晋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雪中挺立的寒梅,缓缓道:“无伤大雅?徐先生,你可知陛下昨日召我入宫,所问何事?”
“学生不知。”
“陛下问,这新式织机,可能让我大周朝锦缎产量,三年内翻上一番?若能,国库岁入可增几何?边关将士的冬衣,可否更加厚实?”晋王转过身,目光灼灼,“陛下看到的,是国力,是民心,是边境的安稳。而本王,就是替陛下实现这一切的人。”
他踱回榻前,手指重重点在密报上:“所以,刘家坳的技艺,必须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必须为朝廷所用!他们可以有点小聪明,但不能脱离掌控。那个刘远洋,是个人才,但人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祸患。”
徐先生沉吟片刻,道:“王爷的意思是……”
“传令给周铭,”晋王语气转冷,“嘉奖刘家坳众匠人,赐下酒肉布帛,以示恩宠。同时,让他以‘统一标准,确保质量’为由,将刘家坳所有匠人,按其擅长领域,登记造册,录入工部匠籍。特别是那个刘远洋、王石头、还有那个叫小翠的女子,重点标注。”
“王爷高明!”徐先生眼中闪过赞许,“一旦入了匠籍,便是官身,虽有些许俸禄,却也受了约束。其行踪、技艺,乃至婚配,皆可由工部过问。这便如同上了缰绳的野马,再能奔跑,方向却由不得自己了。”
“不仅如此,”晋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以‘推广技艺,教化地方’为名,从刘家坳抽调骨干匠人,分派至各地官营工坊担任‘技正’。尤其是那个刘远洋,把他调得远一些,比如……岭南。让他去那里‘大展拳脚’。”
徐先生立刻领会:“分而化之,釜底抽薪!没了刘远洋这个主心骨,剩下的匠人群龙无首,自然更容易拿捏。而且,将其技艺骨干分散各地,也能加速王爷您想要的技术推广,一举两得。”
“还有,”晋王补充道,“让内务府的人去接触那个小翠,看看能否以重金或为她父兄脱罪为由,让她将更精深的织造技巧‘献’上来。女人,总是更容易动摇些。”
“是,学生这就去安排。”
徐先生领命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地龙火道中传来的轻微呼呼声。
晋王重新拿起那份密报,目光落在“刘远洋”三个字上,低语道:“你想做雪层下的根茎,默默蔓延?可惜,本王要的是整片森林的掌控。是成为本王园中听话的嘉木,还是被连根拔起,就看你的选择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刘家坳,正沉浸在一片虚假的祥和之中。
周官员带来了王府赏赐的酒肉布帛,当众宣读了对刘家坳工坊的嘉奖。匠人们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沉甸甸的。他们不傻,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图谋。
夜里,核心成员再次聚集在溪边密室。油灯如豆,映照着众人凝重的脸庞。
“登记匠籍,抽调骨干……”铁蛋爷爷重重磕了磕烟袋锅,“这是要把咱们拆散,逐个捏扁啊!”
王石头闷声道:“远洋哥,不能让他们得逞!大不了,咱们散了这工坊,重新躲回山里去!”
小翠担忧地看着刘远洋:“远洋哥,若是被调走,尤其是去岭南那瘴疠之地,只怕……”
刘远洋沉默着,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缓缓划动。晋王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辣。这不再是陈侍郎那种贪腐官员的打压,而是来自国家机器顶层的、系统性的收编与掌控。反抗的代价,将会无比惨重。
“躲,是躲不掉的。散了,正合他们心意,技艺传承也就断了。”刘远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硬抗,更是以卵击石。”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摆布?”王石头急道。
“不。”刘远洋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让我们登记,我们就登记。他想要名册,我们就给他名册。”
“什么?”众人皆是一愣。
“但名册上的技艺,可以只是‘普及版’的极致。”刘远洋继续道,“他要抽调骨干,我们就派‘骨干’去。不过,这些‘骨干’需要懂得,什么该教,什么不该教,如何在官营工坊里,也能播下我们的种子。”
他看向众人,语气坚定:“晋王想用阳谋分化我们,那我们就将计就计。他要推广技艺,我们就帮他推广,让‘普及版’遍地开花,惠及更多百姓。同时,我们要让‘精研版’的传承,变得更加隐秘,更加分散,就像真正的根茎一样,斩不断,挖不绝!”
“至于我……”刘远洋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决然,“如果真调我去岭南,我去便是。江南、塞北、岭南……何处不能传道?或许,这正是将火种撒向更远地方的机会。”
密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众人看着刘远洋,从他平静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比愤怒反抗更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基于深远谋略的坚韧,一种在绝境中也要开辟生路的智慧。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覆盖了山谷,也覆盖了远方通往京城的官道。但在这深深的雪层之下,根茎的蔓延方向,已经开始悄然调整,准备迎接下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