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美术馆新馆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流线型的现代建筑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林浩穿着他那件日常的灰色卫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站在光可鉴人的大厅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次元的闯入者，与周围衣着光鲜、低声交谈的精英人群格格不入。
夏诗涵准时出现。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连衣裙，外搭一件黑色小西装，长发挽成优雅的发髻，颈间只点缀着一枚设计简约的珍珠胸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费吹灰之力的高级感。她甚至没有多看林浩那身与场合极不相称的衣着，只是微微颔首：“走吧。”
展览的主题是「虚实之间：数字艺术的未来叙事」。展馆内光线幽暗，巨大的投影、交互装置、沉浸式体验空间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未来世界。参观者们安静地穿梭其中，脸上带着欣赏、思索或者仅仅是“到此一游”的淡漠表情。
林浩跟在夏诗涵身后半步的距离，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对这些艺术品的感受很复杂，有些交互设计确实精妙，给了他一些关于App界面和用户体验的模糊灵感，但更多的时候，他只觉得茫然和疏离。那些被赋予深刻含义的光影和代码，在他这个纯粹的技术宅看来，有时候显得有些……故弄玄虚。
夏诗涵似乎对某些作品很有兴趣，会驻足停留，静静欣赏。她不需要看旁边的解说牌，偶尔会用她那清冷平稳的语调，点出某件作品运用的核心技术或者其背后的艺术流派，听得林浩一愣一愣的，只能含糊地应着“嗯”、“哦”。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老师带着参观的小学生，知识和审美都被全方位碾压。这种认知让他更加不适，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
在一件利用全息投影和体感交互创作的作品前，夏诗涵停下脚步，看着那变幻的光影，忽然开口，话题却陡然一转：“听说，‘星动直播’给了你们一个新的合作方案？”
林浩心里一凛。她果然知道了，而且消息如此灵通。他并不意外，只是再次深刻感受到在她面前几乎毫无隐私可言。
“是。”他简短地回答，不想透露更多细节。
“你怎么看？”夏诗涵的目光依旧落在艺术品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浩斟酌着用词：“一个机会。虽然不稳定，但至少是她靠自己能力可以争取的路径。”
“靠自己能力？”夏诗涵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林浩，你还是这么天真。或者说，被感情蒙蔽了判断力。”
她终于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直视着林浩：“你以为直播是什么？一个靠着打游戏、卖卖萌就能轻松赚钱、解决生存问题的行业？”
林浩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直播行业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夏诗涵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头部主播确实光鲜，但那背后是团队运营、资本推动、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规则。而底层的小主播，绝大多数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每天对着空荡荡的直播间自言自语，靠着平台微薄的底薪和零星打赏过活，淘汰率高得惊人。”
她顿了顿，继续冷静地分析：“陈静萱，她有什么？游戏技术？确实不错，但王者荣耀技术好的主播比比皆是。外形条件？算是优势，但也意味着会吸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和骚扰，甚至舆论风险。她一个没有背景、没有人脉、连合法身份都成问题的台湾女孩，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在这个残酷的行业里脱颖而出，并且稳定到足以解决签证问题？”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林浩内心最不安的地方。这些担忧，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愿意去深想，或者说，不愿意在陈静萱面前表露出来，打击她的积极性。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机会。”林浩的声音有些干涩。
“唯一？”夏诗涵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展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讽刺，“那是因为你们拒绝了我提供的，更稳妥、更高效的机会。而选择了一条看似靠自己，实则充满不确定性、甚至可能将她置于更危险境地的路。”
她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林浩更近了些，身上清冷的木质香气隐隐传来，带着一种压迫感：“抛头露面，收入不稳，前景不明。还要时刻担心签证到期被遣返，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网络暴力、人身安全等问题。林浩，这就是你为她选择的‘未来’？”
林浩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他无法反驳夏诗涵的话，因为她说的，很大程度上就是赤裸裸的现实。直播这条路，确实布满了荆棘，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至少……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愿意一起承担风险。”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承担风险？”夏诗涵的眼神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明显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你拿什么承担？用你那份程序员的工资？还是用你那尚未成型、前途未卜的App构想？当真正的风险来临，比如她因为身份问题被平台清退，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你能做什么？你那点能力和资源，护得住她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林浩内心最脆弱、最自卑的地方。是啊，他拿什么护她？他连一份稳定的、能解决她身份的工作都无法通过正规途径为她争取到。
看着林浩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夏诗涵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见好就收，退后一步，恢复了之前那种疏离的姿态，目光重新投向那变幻的全息投影。
“我言尽于此。”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淡，“选择权依然在你们手上。只是希望你们想清楚，一时的意气用事和所谓的‘靠自己’，是否值得赌上一个女孩的未来，以及……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可能就此被拖垮的潜力。”
接下来的观展，林浩完全心不在焉。那些曾经让他觉得略有启发的交互设计，此刻在他眼里也失去了光彩。夏诗涵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将他心中因为直播offer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彻底浇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艺术展结束，夏诗涵的宾利车将他送回了小区门口。下车前，她最后说了一句：“我的提议，长期有效。在你们撞得头破血流之前，随时可以来找我。”
林浩没有回应，沉默地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小区。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刚一开门，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就扑面而来。陈静萱系着小熊围裙，正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期待和一点点紧张。
“浩哥！你回来啦！怎麽样？艺术展好看吗？快来尝尝我做的红烧肉！我按照网上教程做的，不知道成不成功……”她像只欢快的小鸟，围着林浩叽叽喳喳。
然而，当她看清林浩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疲惫、沉重甚至是一丝……灰败的神情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浩哥……你……你怎麽了？”她放下盘子，担心地走过来，“是不是……那个夏小姐，又说什麽了？”
林浩看着眼前女孩关切而不安的眼神，想到夏诗涵那些冰冷残酷的评价，心里堵得厉害。他不想把那些负面情绪带给她，不想打击她刚刚重建起来的信心，但他拙于掩饰，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他张了张嘴，想扯出一个笑容，说“没事”，却发现自己连这么简单的伪装都做不到。
最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哑地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展览……还行。”
陈静萱不是傻子。她看着林浩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直播offer而产生的喜悦和希望，瞬间被巨大的不安所取代。她几乎可以肯定，夏诗涵一定又说了什么，而且是关于她，关于直播的。
餐桌上，气氛再次变得沉闷。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是林浩喜欢的口味，但他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吃着。
“浩哥……”陈静萱放下筷子，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夏小姐……她是不是，不看好我做直播？”
林浩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对上陈静萱那双带着忐忑和一丝倔强的眼睛，知道瞒不过去。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了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转述：“她……觉得直播行业不稳定，风险大，不是长久之计。”
他没有复述那些更伤人的话，比如“抛头露面”、“护不住她”等等。
即使如此，陈静萱的眼眶还是瞬间红了。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带着哽咽：“所以……连她也觉得……我做不到吗……”
“不是！”林浩立刻否认，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她没有资格评判你能不能做到。这只是她基于她的认知和立场给出的……评价。”
他看着她委屈又难过的样子，心里一阵抽痛。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重要的是你怎么想。如果你觉得可以，如果你想试试，那我就支持你。”
陈静萱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吗？浩哥……你真的……支持我吗？就算可能很困难，可能最後还是会失败……”
“真的。”林浩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坚定，“我们一起面对。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一刻，什么夏诗涵的评价，什么现实的风险，似乎都被这股力量暂时击退了。
陈静萱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带着感动和释然。她用力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嗯！我们一起！”
有时候真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到林浩碗里，努力扬起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浩哥，你多吃点！我以後一定会更努力的！我要证明给她看，我可以的！”
看着女孩重新燃起的、带着泪光的斗志，林浩心里五味杂陈。他既心疼她的坚强，又担忧前路的坎坷。夏诗涵的话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缩，他必须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他也要陪她一起闯。
只是，那句“你护得住她吗？”的诘问，如同梦魇，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颗名为“无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