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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一过,靠山屯的苞米就全掰完了。黄澄澄的棒子堆在晒谷场,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粮香,晒得人骨头缝都暖和。屯子中央的老粮仓像个圆滚滚的土馒头,夯土墙上爬满干枯的拉拉秧,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还是建国前老地主留下的,如今狮子脸上的纹路都被苞米叶子磨平了,却依旧瞪着圆眼,守着屯子的命根子。

守粮的老孙头,是屯子里的老户,今年六十出头,背有点驼,脸膛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酱红色,下巴上的山羊胡沾着烟油子,一说话就跟着抖。他无儿无女,老伴走得早,秋收后就搬去粮仓旁的小耳房住,白天晒粮翻垛,晚上抱着铜烟锅巡仓,日子过得比晒谷场的石头还瓷实。

粮仓分里外两间,外间堆着刚入仓的黄豆和高粱,里间是宝贝苞米,用麻袋装得满满当当,垒到快顶房梁。老孙头每晚都要数一遍麻袋,用粉笔在墙上画“正”字,这是他当守粮人十年的老规矩。“粮食是屯子的底气,一粒都不能少。”他常跟来帮忙的后生说,说这话时,烟锅在鞋底上磕得“啪啪”响。

入仓的头半个月,一切都顺顺当当。秋夜凉得快,后半夜能听见窗棂上结霜的“沙沙”声,远处柴火垛旁有野狗远吠,声音传得老远,又被屯子的寂静吞回去。老孙头睡得沉,唯一的毛病是起夜勤,每次都要提着手电筒绕粮仓转一圈,光柱扫过麻袋堆,照得粮粒反光,心里才踏实。

反常是从十月十五那天开始的。

那天夜里月亮特别亮,银晃晃的光透过耳房的窗纸,把地上照出一片白。老孙头起夜时,刚穿好棉袄,就听见粮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手翻动麻袋,又夹杂着玉米棒子碰撞的“哗啦”声。他心里一紧,提着手电就往粮仓走,脚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咯吱”一声,格外清楚。

粮仓门是木头的,夜里用粗铁链锁着,链头挂着大铁锁,此刻锁得好好的,没有撬动的痕迹。老孙头趴在门缝上往里听,那声音又没了,只有粮堆里老鼠跑过的“细碎”声。“老糊涂了,连耗子动静都分不清。”他骂了自己一句,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转身回了耳房。可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那响动不像老鼠——耗子哪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倒像是人搬东西的力道。

第二天一早,老孙头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查粮。麻袋都码得整整齐齐,他数了三遍“正”字,一粒粮食都没少。里间的苞米还是干干爽爽的,抓一把在手里,硌得手心发疼。他蹲在粮堆前,盯着麻袋口看了半天,除了自己昨天系的绳结,啥异常都没有。“真是老眼昏花了。”他叼着烟锅,自嘲地笑了笑,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可没过两天,那声音又出现了。

这回是后半夜,老孙头没睡死,听得格外清楚。先是麻袋被拖动的“咕噜”声,接着是“哗啦”一声,像是一捧玉米从袋口洒了出来。他猛地坐起来,抄起枕边的洋镐——那是他用来防身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粮仓门口。铁链依旧锁着,他用力推了推仓门,木头门纹丝不动。“谁在里头?出来!”他朝着门缝喊,声音在秋夜里有些发颤。

里面的响动突然停了。过了几秒,又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往麻袋里塞东西。老孙头急了,转身想去叫屯子东头的治保主任,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像是铁东西掉在了地上。他回头用手电一照,光柱里啥都没有,只有粮仓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蹲在地上的怪物。

这一夜,老孙头没敢回屋,就坐在粮仓门口的石狮子上,抱着洋镐守到天亮。天蒙蒙亮时,屯子里开始有了动静,赶早喂猪的王婆子路过,看见他冻得缩成一团,打趣道:“老孙头,你这是守着金元宝呢?”老孙头没心思跟她唠嗑,赶紧开锁查粮。

粮堆还是老样子,数来数去,粮食一粒没少。可他在里间的粮堆旁,发现了一枚掉在地上的玉米棒子,上面沾着点湿漉漉的黑泥——这东西在干燥的粮仓里,显得格外扎眼。老孙头捡起玉米,捏了捏泥点,冰凉刺骨,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他心里犯嘀咕,粮仓地势高,离屯子外的小河还有二里地,哪来的河泥?

这事他没跟旁人说,怕被笑话老糊涂。可接下来的几天,“换粮声”夜夜都来,一次比一次清晰。有时是麻袋拖动的声音,有时是玉米滚落的响动,最吓人的一次,他甚至听见了孩童似的“咿呀”声,混在粮食翻动声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异常终于被旁人察觉了。打更的老周头,半夜路过粮仓时,看见里面有黑影晃动,还以为是老孙头在查粮,喊了一声没人应,用梆子敲了敲仓门,黑影瞬间就没了。第二天跟老孙头一说,两人都觉得不对劲——老孙头那晚明明在耳房里,根本没进仓。

屯子里开始有了闲话。有人说粮仓闹鬼,是早年饿死的讨饭鬼来偷粮;也有人说,是老地主的魂回来了,舍不得他的家产。老孙头听着这些话,心里更急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仅粮食保不住,屯子里的人心都要散了。

他决定设个伏。

那天下午,老孙头故意在晒谷场跟后生们嘚瑟,说自己老了,熬不动夜了,今晚要早点睡。夜里,他没回耳房,而是躲在了粮仓外的柴火垛里。柴火垛堆得老高,里面藏个人绰绰有余,还能清楚地看见粮仓门口的动静。他怀里揣着洋镐,手里攥着麻绳,烟锅都忘了点,眼睛死死盯着粮仓的门。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屯子彻底静了。野狗的叫声远了,只有风吹过苞米楼子的“哗哗”声。老孙头蹲在柴火垛里,腿都麻了,眼皮开始打架。就在这时,粮仓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老孙头一下子精神了,屏住呼吸往外看。月光下,一个黑影从粮仓里钻了出来,身材瘦小,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黑影刚走到粮仓门口,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往柴火垛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孙头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赶紧把头缩回去。

等他再探出头时,黑影已经抱着麻袋,往屯子外的小河方向跑了。“抓贼!”老孙头大喊一声,从柴火垛里跳出来,提着洋镐就追。黑影跑得挺快,别看身材瘦小,步子却很稳,在结霜的土路上,一点都不打滑。

老孙头追了没多远,就觉得不对劲。明明是熟悉的路,今晚却变得陌生起来。夜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来了,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不足两米。黑影在雾里忽隐忽现,眼看就要追上,黑影突然拐进一片苞米地,不见了踪影。老孙头跟着冲进去,苞米叶子刮得脸生疼,脚下的路越来越软,像是踩在烂泥里。

他跑了一阵,才发现自己迷路了。周围全是高高的苞米秆,月光被雾挡住了,连方向都辨不清。野狗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在围着他转。老孙头喘着粗气,靠在一棵苞米秆上,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这地方,根本不是屯子外的苞米地,倒像是河边的滩涂。

他不敢再乱走,就在原地等到天亮。雾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小河边,脚下全是湿漉漉的河泥,洋镐还攥在手里,上面沾着几根水草。他往屯子的方向走,越想越后怕,那黑影跑得太诡异了,像是根本不受雾的影响。

回到粮仓时,屯子里的人已经围了一圈。治保主任正急得团团转,看见老孙头回来,赶紧迎上去:“老孙头,你去哪儿了?粮仓出事了!”

老孙头心里一沉,跟着众人进了粮仓。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里间的苞米麻袋,有十几个都被打开了,里面的玉米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湿漉漉的河泥,散发着腥气。更吓人的是,每个空麻袋的袋口,都系着一把小巧的银锁,银锁发黑,上面刻着模糊的“水生”二字。

“这是……河童子的银锁啊。”人群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屯子里最老的张老太,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麻袋前,看着银锁,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十年前,屯子发大水,冲走了五个孩子,其中就有个叫水生的,他娘给他打的就是这种银锁。”

老孙头愣住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确实听老辈人说过这事。那年夏天,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小河涨水,漫过了河坝,把屯子南头的几户人家都淹了。五个孩子在河边摸鱼,被洪水卷走,尸体都没找到。后来屯子里的人在河边烧了纸,还摆了供品,说是怕孩子的魂留在河里,变成“河童子”,出来缠人。

“河童子索粮啊。”张老太叹了口气,“这是孩子们饿了,来跟咱们要口吃的。”

这话一出,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要赶紧给河童子烧纸,有人说要请跳大神的来做法,还有人说,应该把粮仓挪个地方,离河边远点。老孙头没说话,他捡起一把银锁,放在手里掂量着。银锁很轻,边缘磨得很光滑,不像是新做的,倒像是戴了很多年的老物件。可三十年前的银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去找了张老太,想问问当年的事。张老太坐在炕头,裹着厚棉袄,跟他说了很多细节。水生是个苦孩子,爹死得早,娘带着他过日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发水那天,水生娘在地里干活,没看住孩子,五个孩子就跑到河边去了。洪水来的时候,有人看见水生把最后一个同伴往岸上推,自己却被卷走了。“那孩子心善,就是命苦。”张老太抹着眼泪说,“他娘后来疯了,没过两年就没了。”

“河童子索粮,有啥说法吗?”老孙头问。

“老辈人说,河童子留在河里,受着寒,得吃点干粮食暖身子。”张老太说,“要是不给,就会在屯子里闹,要么淹庄稼,要么缠小孩。得按老法祭祀,用新收的玉米,掺着红糖,蒸成窝窝,扔到河里,再烧点纸钱,跟孩子们说说话,他们就不会闹了。”

老孙头把这话跟屯子里的人说了,大家都同意按老法祭祀。秋收刚过,粮食金贵,但比起河童子闹灾,这点损失不算啥。他们准备了二十个玉米窝窝,掺了不少红糖,又买了纸钱和香烛,选在十月底的一个月圆夜,去河边祭祀。

祭祀那天,屯子里的人都去了。月光照在河面上,泛着冷光。张老太领着大家烧香磕头,嘴里念叨着:“孩子们,来吃点热乎的,吃饱了就安心去吧,别再缠着屯子了。”老孙头站在人群里,看着窝窝被一个个扔到河里,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他想起那天追黑影时,对方的脚步声很实,不像是飘着的鬼,倒像是活生生的人。

祭祀之后,粮仓安静了两天。老孙头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第三天夜里,他又听见了“换粮声”。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他赶紧起身,提着手电去粮仓,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黑影从里面跑出来,怀里还是抱着一个麻袋。

“又是你!”老孙头大喊一声,追了上去。这次他有了经验,没敢追太远,只是跟在黑影后面,记下了他跑的方向——是屯子西头的李寡妇家。

李寡妇是屯子里的可怜人,男人前年在山上采石,被石头砸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叫小石头。小石头从小就体弱多病,今年秋天得了场大病,一直咳嗽,脸都咳肿了,去镇上的医院看,说是肺上的毛病,得吃进口药,可那药死贵,李寡妇根本买不起,只能天天抱着孩子哭。

老孙头心里有了数。他没声张,第二天一早,去了李寡妇家。李寡妇家的院墙很矮,他趴在墙上往里看,看见李寡妇正在院子里晒玉米,那些玉米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跟粮仓里换成河泥的玉米,一模一样。

他推门进去,李寡妇吓了一跳,手里的玉米筐掉在地上。“孙……孙大爷,您咋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老孙头。

老孙头没说话,走到墙角的柴火垛旁,掀开上面的柴火,露出了十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全是干干爽爽的苞米,正是粮仓里丢的那些。旁边的小凳子上,放着一把银锁,跟粮仓袋口系的一模一样。

“是你偷的粮?”老孙头的声音很沉。

李寡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孙大爷,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屯子里的人,可我没办法啊!小石头的病不能拖,那进口药要好多钱,我实在凑不出来,只能……只能偷粮去镇上换钱。”

“那河童子的说法,也是你编的?”

“是……是我听张老太说的往事,就想借这个说法,掩盖偷粮的事。”李寡妇哭着说,“那些河泥是我半夜从河边运回来的,银锁……银锁是我在河边捡的,我看见上面刻着字,就拿来系在麻袋上,想让大家以为是河童子干的。”

老孙头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李寡妇平时在屯子里,为人很和善,谁家有红白喜事,她都主动去帮忙,没想到为了孩子,能干出这种事。“那银锁,你啥时候捡的?”他突然问。

“就是第一次偷粮的前一天,在河边的石头缝里捡的。”李寡妇说,“我看它是银的,本来想卖钱,后来觉得能用在偷粮上,就留着了。”

老孙头拿起那把银锁,仔细看了看。银锁上的“水生”二字,刻得很规整,不像是普通人家的手艺。他突然想起张老太说的,水生的娘是个绣娘,手很巧,或许这银锁就是她请人打的。可三十年前的银锁,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河边的石头缝里?

他没把李寡妇送到治保主任那儿。而是召集了屯子里的老辈人,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沉默了。最后,张老太说:“这孩子也是没办法,小石头的病不能拖。要不这样,屯子里每家凑点钱,帮她把药钱凑上,粮食让她还回来,这事就过去了。”

屯子里的人都同意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没个难处?没过两天,药钱就凑齐了,李寡妇把偷的粮食都还回了粮仓,还亲自给老孙头和屯子里的人道歉。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可没过几天,老孙头在巡仓时,又在粮仓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把银锁。跟之前的一模一样,上面也刻着“水生”二字,只是这把银锁很新,像是刚打出来的,边缘没有磨损的痕迹。

他拿着银锁去找李寡妇,李寡妇说不是她的,她捡的那把,已经被她扔回河边了。老孙头又去河边找,没找到那把旧银锁,却在石头缝里,发现了一串小小的脚印——不像是人的脚印,倒像是孩童的赤脚踩出来的,每个脚印旁边,都有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的水,冰凉刺骨。

那天晚上,老孙头又听见了“换粮声”。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玉米从麻袋里滚落,一颗一颗,落在地上。他没有起身去看,只是躺在耳房的炕上,听着那声音,心里很平静。他想起了水生,那个在洪水里救人的孩子,或许他真的没走,还在守护着这个屯子。

第二天一早,他去粮仓查粮,粮食一粒没少。只是在最里面的麻袋上,放着一个玉米窝窝,热乎乎的,上面还沾着点红糖——像是刚蒸好的。旁边的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从粮仓门口,一直延伸到里间的粮堆旁,然后消失不见。

老孙头把那个窝窝,扔到了河边。他没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只是每天巡仓的时候,都会多带一个玉米窝窝,放在粮仓的角落里。从那以后,粮仓再也没有出现过“换粮声”,但屯子里的人都说,在月亮圆的晚上,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河边,手里拿着一个玉米窝窝,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李寡妇的儿子小石头,病慢慢好了。他经常跑到河边去玩,回来的时候,手里总会攥着几颗湿漉漉的鹅卵石,说是一个戴银锁的小哥哥给的。李寡妇听了,吓得赶紧把他拉回家,再也不让他去河边。可小石头总说,那个小哥哥很好,会跟他玩,还会给他唱童谣。

老孙头知道后,只是笑了笑。他想起了张老太说的话,水生是个心善的孩子。或许,他真的只是饿了,想要一口热乎的粮食;或许,他只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陪他玩。至于那银锁,到底是李寡妇捡的,还是水生留下的,老孙头不想深究。有些事,糊涂点好,太清楚了,反而会吓着自己。

秋收结束后,屯子里的人都忙着过冬。粮仓里的粮食堆得满满当当,老孙头依旧每天巡仓,只是他的口袋里,除了铜烟锅,还多了一把小小的银锁——是他请镇上的银匠打的,上面也刻着“水生”二字。他觉得,不管是人是鬼,只要心善,就该被记着。

夜又深了,月光照在粮仓上,石狮子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在守护着什么。远处的小河里,传来“哗啦”的水声,像是有人在玩水。老孙头坐在耳房的炕上,听着那声音,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个冬天,粮仓会很安静,而那个戴银锁的孩子,或许会在河边,等着下一个秋收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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