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门,松花江的支流就冻得瓷实,靠江屯像被装进了冰窖,连风都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屯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沿河岸散落,屋顶的积雪厚得能没过膝盖,烟囱里冒出的烟刚飘起来,就被寒风撕得粉碎,化作白蒙蒙的雾气融进铅灰色的天空。江面上的冰结得足有三尺厚,踩上去咚咚作响,像是大地的闷哼,可屯里人谁也不敢多待,尤其是过了冬至,连最胆大的猎户都绕着江边走——谁都知道,那冰面下藏着要命的东西。
靠江屯的人靠水吃水,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可对这条江,除了依赖,更多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老人们常说,这江是“活”的,每年都要收走几个人,那些溺亡的魂魄没处去,就借着冬至的阴气显形。冬至是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日子,子时一到,封冻的江面上就会冒出七七四十九盏青灯,幽幽幽的,像鬼火似的飘在冰面上方,灯光是那种说不出的青,透着股寒气,不仅照不亮周围,反而把冰面映得愈发阴森,连冰下的黑暗都显得更加浓稠。
赵老汉是屯里最年长的人,今年已经七十九岁,背驼得像座小山,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雪粒,可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明,透着经历过生死的沉静。他打了一辈子鱼,对这条江的脾气摸得最透,也最忌惮那些青灯。每年入冬,他就开始在屯里念叨:“冬至夜,河灯现,碰了灯,命难全。”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在寒风里传得很远,听得人心头发紧。
这天傍晚,屯口的老槐树下围了一群人,大多是闲下来的渔民和妇孺,赵老汉坐在中间的石头上,手里攥着个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不是我吓唬你们,”他磕了磕烟袋锅,冰碴子从石头上滚落,“民国二十六年,你张爷爷的爹,就是不信邪,冬至夜想去捞冰下的鱼,看见江面上的青灯,好奇凑过去看,刚伸手想碰,冰面就裂了个缝,一只手从冰下伸出来,把他拽进去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媳妇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声音发颤:“赵大爷,那灯真的是鬼魂变的?”
“可不是嘛!”赵老汉重重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沉痛,“那些都是历年来溺亡的人,魂魄被困在冰下,冷得难受,就借着河灯勾引活人。谁碰了灯,魂就被他们记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拖去‘换班’,替他们在冰下受冻。”他顿了顿,指了指江面的方向,“三十年前,我弟弟二水,就是想凿冰捕鱼,正好赶上冬至,看见青灯以为是鱼群聚集的征兆,结果……”说到这儿,他哽咽了,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滚落,瞬间就结了冰。
人群沉默了,寒风呜呜地吹过,带着江面上的寒气,让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谁都知道赵二水的事,当年他是屯里最壮实的小伙子,捕鱼的手艺比赵老汉还好,可冬至那天过后,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开春冰化了,有人在江心发现了他的衣服,可人却踪迹全无,大家都猜,他是被冰下的东西拖走了。
“所以啊,”赵老汉抹了把脸,声音又变得严肃起来,“冬至过后,谁也不准靠近江边,尤其是子时,那是河灯最旺的时候,邪性得很!”
众人纷纷点头,没人敢反驳。靠江屯的人都知道,赵老汉从不胡说,这些话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也是用一条条人命换来的教训。可人群里,有个人却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就是狗剩。
狗剩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光棍,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活,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还染上了赌瘾。前阵子,他跟邻屯的赌鬼们赌钱,输了不少,欠了地主王老财五十块大洋,王老财限他年底还清,不然就打断他的腿,把他卖到关外去。狗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借钱,可他名声不好,屯里人谁也不肯借给他。
这天晚上,狗剩蹲在屯口的酒馆门口,愁眉不展,正好看见一个外来的货郎牵着一头驴经过,货郎身上带着酒气,看样子是喝多了。狗剩心里一动,拦住了货郎,想跟他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借点钱。
货郎姓孙,常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喝得醉醺醺的,话也多了起来。两人坐在酒馆门口的台阶上,狗剩给货郎递了袋旱烟,货郎抽了一口,眯着眼睛说:“兄弟,你这屯子靠着江,听说早年闯关东的富户,有不少把金银财宝沉在江底的?”
狗剩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孙大哥,你这话是真的?”
“那还有假!”货郎拍了拍胸脯,酒气更重了,“我爷爷当年就是闯关东的,他说过,当年有个姓刘的富户,带着一箱子金条赶路,遇上土匪,情急之下就把金条沉进了这条江的支流里。后来有人见过,冬至夜江面上的青灯底下,有黄澄澄的影子,那就是金条啊!”
“青灯护金,光下有影?”狗剩喃喃自语,眼睛亮了起来。他想起了赵老汉说的河灯,想起了那些关于鬼魂的传说,可一想到五十块大洋的赌债,想到王老财凶神恶煞的样子,贪念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他想,那些传说都是老人们吓唬人的,说不定河灯底下真的有金条,只要捞到一根,就能还清赌债,还能过上好日子。
货郎见他动心,又说:“兄弟,富贵险中求啊!那些鬼魂要是真有那么厉害,早就把屯里人都拖走了,哪能只每年收一两个?我看啊,就是老人们胆子小,编出来的瞎话!”
狗剩被货郎说得心花怒放,当下就下定了决心,要在冬至夜去捞灯底下的金条。他谢过货郎,转身就回了家,翻出了家里唯一的一把冰镐,又找了根结实的麻绳,心里盘算着怎么躲过赵老汉的守夜,怎么凿冰捞金。
接下来的几天,狗剩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可心里却按捺不住地激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黄澄澄的金条。他甚至偷偷去江边踩点,观察江面的地形,选好了凿冰的位置——就在江心,那里的青灯每年都最亮。赵老汉见他总是往江边跑,多次告诫他:“狗剩,冬至快到了,别往江边凑,小心出事!”可狗剩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敷衍着点头,心里却暗骂赵老汉多管闲事。
冬至这天终于来了。靠江屯的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关了门,烧旺了炕,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没人敢出门。天刚黑,江面上就刮起了大风,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门。赵老汉按照老规矩,提着一盏红灯笼,拿着浸过公鸡血和香灰的渔网,去江边守夜。他知道,总会有人经不住诱惑,想要靠近那些青灯,他能做的,就是尽量阻止他们,保住一条性命。
狗剩躲在自家的屋里,等到子时将近,估摸着赵老汉已经在江边守了一段时间,可能有些疲惫了,就悄悄背上冰镐和麻绳,溜出了家门。外面寒风刺骨,雪下得正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能见度很低。狗剩缩着脖子,低着头,沿着路边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江边跑,心里又紧张又兴奋,手心都冒出了汗。
到了江边,狗剩果然看见赵老汉提着红灯笼,在岸边来回踱步,灯笼的红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却也透着一股安心的气息。狗剩不敢大意,绕到下游,趁着风雪的掩护,偷偷溜到了江面上。冰面很滑,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生怕冰面裂开。
离江心越来越近,狗剩隐约看见前面的冰面上,飘着七七四十九盏青灯。那些灯光幽青幽青的,在风雪中忽明忽暗,像是一双双鬼眼,死死地盯着他。狗剩的心跳得飞快,腿也有些发软,他想起了赵老汉的警告,想起了那些溺亡者的传说,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可一想到金条,想到赌债,他又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到了江心,狗剩选中了一盏最亮的青灯。那盏灯比其他的灯都要亮一些,幽青的灯光照在冰面上,果然能看见底下有个黄澄澄的影子,像是一堆金条。狗剩的眼睛都看直了,贪婪的欲望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再也顾不上害怕,举起冰镐就开始凿冰。
冰镐砸在冰面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冰屑四溅,落在狗剩的脸上、脖子上,冰冷刺骨,可他却浑然不觉,一门心思地凿着冰。他觉得,只要凿开一个洞,就能拿到那些金条,就能摆脱眼前的困境,过上富有的生活。
凿了大概半个时辰,冰面终于被凿出了一个小口,寒气从洞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冻得狗剩牙齿打颤。他低下头,往洞口里看,果然看见底下有黄澄澄的东西,像是金条堆在一起。狗剩心里一阵狂喜,伸出手就想去碰那盏青灯,他觉得,只要拿到青灯,就能把金条捞上来。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触到青灯的瞬间,异变陡生!原本平静的冰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咔嚓”一声巨响,凿开的洞口瞬间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以洞口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狗剩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只冰冷刺骨的手猛地从冰下伸了出来,那只手泡得发青肿大,皮肤像泡发的腐肉,上面还长满了鳞状的冰痂,指甲又黑又长,锋利如刀。
那只手死死地攥住了狗剩的脚踝,力道大得惊人,像是一把铁钳。狗剩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脚踝往上爬,瞬间传遍了全身,冻得他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惊恐地尖叫起来:“救命!救命啊!”
惨叫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在风雪中传得很远。正在岸边守夜的赵老汉听见了叫声,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提着红灯笼就往江心跑。他跑得飞快,红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红光忽明忽暗。
到了江心,赵老汉看见狗剩被一只青黑色的手拽着,半个身子已经探进了冰缝里,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恐惧,嘴里不停地喊着救命。赵老汉来不及多想,连忙把背上的渔网扔了出去,渔网正好罩住了那只青黑色的手。
“嗤嗤——”渔网刚碰到那只手,就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像是烧红的烙铁碰到了冰,冒出一股黑烟,伴随着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冰下传来一声非人的嘶吼,那声音尖锐刺耳,像是鬼哭狼嚎,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只手的力道渐渐小了,赵老汉趁机拉住狗剩的胳膊,使劲往上拽。
“使劲啊!狗剩!”赵老汉吼道,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狗剩也回过神来,拼命地往上爬,双腿蹬着冰面。可冰下的东西似乎不肯罢休,依旧死死地拽着狗剩的脚踝,双方僵持了很久,赵老汉的脸都憋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滚落,瞬间就结了冰。
终于,“啪”的一声,那只青黑色的手像是被渔网腐蚀得没了力气,松开了狗剩的脚踝,缩回了冰下。赵老汉趁机一把将狗剩拽了上来,两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摔在冰面上。
狗剩躺在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浑身不停地发抖。他的脚踝上留下了一个乌青的手印,那手印像是刻在皮肤上一样,怎么擦都擦不掉,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气。赵老汉坐在一旁,也累得够呛,他看着冰面上的裂缝,又看了看狗剩脚踝上的手印,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狗剩才缓过神来,他看着赵老汉,带着哭腔说:“赵大爷,我……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赵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这是被冰下的东西记上了,能不能熬过这关,就看你的造化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回了屯里。狗剩一回到家,就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胡言乱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冰下好冷……该换班了……他们叫我名字……”他的眼神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丢了魂一样。
赵老汉让人拿来了公鸡血和香灰,调成糊状,敷在狗剩脚踝的手印上,又用桃木枝蘸着符水,在狗剩的身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可这土法似乎没什么效果,狗剩的高烧一直不退,病情越来越重,每天都想着往江边跑,被人拦下来就又哭又闹,像是疯了一样。
屯里的人都知道,狗剩这是被缠上了,没人敢靠近他,只是远远地看着,脸上满是同情和恐惧。有人劝赵老汉,实在不行就把狗剩绑起来,免得他跑到江边出事,赵老汉摇了摇头:“没用的,被记上的人,迟早会被拖走,绑得住他的人,绑不住他的魂。”
接下来的半个月,狗剩一天比一天憔悴,原本壮实的身子变得骨瘦如柴,眼神也越来越空洞,嘴里的胡话越来越频繁,总是喊着“二水”的名字,像是在跟谁对话。赵老汉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弟弟的魂魄可能也在冰下,他当年没能救回弟弟,现在也没能救回狗剩。
这天夜里,暴风雪又开始了,风刮得比冬至夜还要大,雪下得像是要把整个靠江屯都埋了。第二天清晨,风雪停了,屯里的人发现狗剩不见了,大家心里都有种不好的预感,纷纷跑到江边去找。
在江心当年狗剩凿冰的地方,大家看见了一幕骇人的景象:狗剩的尸体直立着被封在冰层里,脸色青紫,眼睛圆睁,像是在极度的恐惧中死去。他的姿势很古怪,一手向上仿佛托举着什么,一手向前仿佛在挖掘,跟三十年前赵二水失踪时,人们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赵老汉赶到江边,看着冰层里的狗剩,老泪纵横,终于崩溃了,他跪在冰面上,嚎啕大哭:“二水啊,哥对不起你!当年你就是想捞灯底下的东西,哥没能拉住你,让你被拖进了冰下……哥隐瞒了这么多年,就是怕大家知道真相,更怕那些东西报复……”
原来,三十年前的冬至夜,赵二水也是听了别人的传言,说河灯底下有金银财宝,不顾赵老汉的劝阻,偷偷跑到江心凿冰捞灯。赵老汉发现后,连忙赶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赵二水已经被冰下的手拽住了脚踝。赵老汉拼尽全力,也没能把弟弟拉上来,最后只抢回了弟弟的一件衣服。他害怕屯里的人知道真相后会恐慌,也害怕那些冰下的东西会报复,就隐瞒了弟弟贪财捞灯的事,只说他是凿冰捕鱼时不幸溺亡。而那盏引祸的青灯,每年都会在冬至这天,出现在弟弟当年凿冰的地方。
众人听了赵老汉的话,都惊呆了,原来那些河灯的传说都是真的,那些溺亡者的魂魄,真的在冰下等着活人换班。大家看着冰层里狗剩的尸体,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赵老汉,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唏嘘。
从那以后,靠江屯立下了铁规:冬至后,人畜不得近江三尺。没人再敢提河灯底下有金银财宝的事,也没人再敢靠近那条冰封的江。在江边最醒目的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上,赵老汉挂起了一盏常年点燃、永不熄灭的红灯笼,灯罩上用朱砂写着“避煞”二字。红灯笼的红光在寒风中摇曳,既像是在震慑江中邪祟,又像是在为那些未能安息的魂魄,指引着一丝渺茫的归途。
每年冬至,江面上依旧会冒出七七四十九盏青灯,幽青的灯光在风雪中忽明忽暗,像是在诉说着那些因贪念而葬送性命的故事。靠江屯的人每当想起狗剩和赵二水的遭遇,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更加敬畏那条江,敬畏那些藏在冰下的秘密。而那盏红灯笼,就一直挂在歪脖子老柳树上,见证着岁月的流逝,也守护着靠江屯的安宁,提醒着人们:贪婪是万恶之源,有些禁忌,永远不能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