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郭韬的亲自授职与肯定,如同给这支新生的队伍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鹰嘴峡内外,士气空前高涨。神箭宗弟子们自觉肩负起了更重的责任,而那些被收拢的边军,也终于摆脱了“溃兵”的阴影,在“游击将军牛凤”的旗帜下,重新找回了身为军人的一丝尊严与归属感。
郭韬并未久留,前线军情如火,他需立即返回主持大局。
临行前,他留下了部分粮草补给,并允诺会尽力协调支援,同时将鹰嘴峡至周边五十里的防务与游击之责,正式全权委托给了牛凤。
这意味着,牛凤不仅要守住这个咽喉要道,更要主动出击,清剿渗透到后方、正在荼毒乡村城镇的柔然游骑。
送走郭韬后,牛凤与牛天扬、吴昊以及几名核心军官立刻商议下一步行动。
“鹰嘴峡需留重兵把守,由王校尉带八百边军弟兄,并一百神箭宗弟子驻防,依仗地利,深沟高垒,务必确保此地万无一失。”
牛凤指着简陋的沙盘,冷静部署,“爷爷,您经验丰富,坐镇此处,统筹全局,孙儿方能安心向外出击。”
牛天扬看着孙儿条理清晰的安排,心中欣慰,点头应允:“好,此地交给我,你放心去。切记,游骑飘忽,不可贪功冒进,以清剿、救援为主。”
“吴师兄,”牛凤看向吴昊,“你带一百五十名内门弟子,为左翼,向西清扫,重点探查顺平府方向的敌情与难民流。”
“我自率一百五十名弟子,以及……三百名熟悉本地地形的边军弟兄,为右翼,向东清扫。”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沙盘上一个熟悉的名字附近——青龙县,平安村。
那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是李三叔和众多乡亲所在之地。鹰嘴峡已丢,青龙县首当其冲,平安村……如今是何光景?他不敢细想,但必须去看,去救!
吴昊明白牛凤的心思,郑重拱手:“牛师弟放心,西线交给我!”
计议已定,队伍迅速分派。
牛凤没有耽搁,当日午后,便率领着四百五十人的队伍,离开了已然成为军事要塞的鹰嘴峡,向着东方,也是记忆中的家的方向,挺进。
越往东走,战争的创伤越是触目惊心。
被焚毁的村庄废墟随处可见,焦黑的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
田野荒芜,道路上散落着破碎的家什、干涸的血迹,以及来不及掩埋、已被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的死亡与焦糊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队伍中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
那些本地边军士兵,看着熟悉的家乡化作一片焦土,双眼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兵器的手背青筋暴起。
神箭宗弟子们虽非本地人,但同为辽国子民,见此惨状,亦是义愤填膺,对柔然侵略者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牛凤骑在马上,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脸色异常冰冷。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废墟,每一个路旁的罹难者,仿佛要将这人间惨剧深深烙印在心底。
这不再是听说的噩耗,而是赤裸裸呈现在眼前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脑海中那些关于边塞、关于平安村的温暖记忆,正在被眼前这片残酷的焦土无情地覆盖、撕碎。
经过一日谨慎的行军与数次小规模接触,击溃了三股不足百人的柔然游骑小队后,在第二日黄昏,队伍终于抵达了平安村附近的山梁上。
残阳如血,将天边染得一片凄艳。
牛凤勒住马缰,望向山下那个熟悉的村庄。
没有炊烟,没有犬吠,没有孩童的嬉闹。
有的,只是一片死寂的废墟。
记忆中生着袅袅炊烟的茅屋,大多已化为焦黑的木炭和坍塌的土墙。
村口那棵老槐树被烧得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歪斜地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村中的水井旁,散落着破碎的水罐和几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曾经充满生机的打谷场,如今只剩下灰烬和杂乱的马蹄印。
整个平安村,几乎被夷为平地。
牛凤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固。
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李三叔……乡亲们……”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几乎无法发出。
“将军……我们……”一名出身平安村附近的边军士兵,看着山下的惨状,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牛凤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队伍迅速下山,分散进入已成废墟的村庄。
士兵们强忍着悲痛与愤怒,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焦木瓦砾,寻找着可能的幸存者,或是……收殓遇难乡亲的遗骸。
牛凤跳下马,独自一人,踩着焦黑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记忆中的“家”——那间他与爷爷牛天扬居住了多年的小院。
院墙已然倒塌,院内的草料堆只剩下一点灰烬,那间熟悉的土坯房更是完全坍塌,被烧得面目全非。
他在废墟前站了许久,仿佛还能看到爷爷在院中打磨箭头,看到自己在一旁练习步法的身影。
一切都毁了。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从村子后方那片原本用于躲避山匪的地窖方向传来。
牛凤精神一振,立刻循声飞奔而去。
地窖的入口被一些杂物巧妙地遮掩着,声音正是从下面传来。
几名士兵已经发现了这里,正在试图清理入口。
“小心些,别造成二次坍塌。”牛凤吩咐道,亲自上前,和士兵一起,小心翼翼地搬开堵门的碎石和焦木。
当入口被彻底清理出来时,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和人体污浊的气味扑面而来。
地窖内昏暗无比,借助透进去的微弱天光,可以看到里面挤满了人!
大多是老弱妇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如同受惊的鹌鹑般紧紧蜷缩在一起。
他们看到洞口被打开,光线涌入,以及洞口全副武装的士兵时,发出了更加恐惧的低呼。
“别怕!我们是辽军!是神箭宗的队伍!是牛凤将军带我们回来的!”一名机灵的士兵连忙高声喊道。
“牛……牛凤?小疯子?”地窖内,一个虚弱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响起。
牛凤拨开士兵,弯腰走进低矮的地窖。
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立刻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一个熟悉身影——正是李三叔!
只是此时的李三叔,早已不复往日的憨厚健壮。
他左臂用破布条吊着,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深可见骨,浑身脏污,眼神黯淡,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三叔!”牛凤快步上前,蹲在李三叔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三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牛凤,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当他终于看清眼前这个虽然长高了些、气质大变,但眉眼依稀还是那个“小疯子”的少年时,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牛凤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小凤儿……真是你……你回来了……可是……可是晚了啊!村子……村子没了!张老爹、王婶子、铁蛋他娘……好多人都……都被那些天杀的柔然狗给杀了!他们见人就砍,见屋就烧,抢走粮食和牲畜……我们,我们只能躲在这地窖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呜呜呜……”
李三叔的哭诉,如同揭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地窖内的其他幸存者也纷纷痛哭起来,诉说着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诉说着亲人的惨死,诉说着这些日子躲藏在地窖里,靠着一丁点藏起来的粮食和雨水苟延残喘的恐惧与绝望。
牛凤静静地听着,没有流泪,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凝聚、翻涌。
他看着李三叔脸上的刀疤,看着周围乡亲们那麻木而恐惧的眼神,看着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废墟村庄。
一股比北疆寒风更加刺骨的冰冷,以及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在他幼小的心底疯狂交织、升腾!
家园被毁,亲人罹难,同胞受难……这一切,都是那些侵略者造成的!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地窖内每一张绝望而期盼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与决绝:
“三叔,各位乡亲,你们受苦了。”
“这个仇,我牛凤,记下了。”
“所有惨死在柔然刀下的亡魂,所有流离失所的无辜百姓,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以游击将军之名起誓,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凡侵我疆土、戮我百姓者,虽远必诛!”
他的誓言,在地窖中回荡,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幸存的村民们抬起头,看着那个在昏暗光线下、身影却仿佛无比高大的少年将军,绝望的眼神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牛凤走出地窖,重新沐浴在残阳的血色光芒下。
他望着这片生他养他、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土地,眼神已然不同。
曾经的“小疯子”已经死去。
活下来的,是游击将军牛凤,是一个肩负着血海深仇与守护重任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