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思过崖，重返宗门，牛凤敏锐地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与一月前已然不同。
少了些许审视与轻蔑，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与凝重。
他在议事厅内不卑不亢的质辩，以及独自在思过崖安然度过一月并明显精气神完足而归的事实，让许多原本对他这个“空降”的“关系户”心存疑虑的弟子，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个年仅八岁的师弟。
他没有直接回牛天扬的居所，而是先去主殿向宗主铁当兴复命。
铁当兴看着殿下恭敬行礼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不过一月光景，这孩子身上的气息竟沉凝了许多，以往那偶尔会流露出的、属于孩童的跳脱与锐气，似乎被很好地内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石般的沉稳。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更深邃了，仿佛能映照人心。
“起来吧。”铁当兴语气平和，“思过一月，可有所得？”
牛凤恭声回答：“回师祖，弟子静思己过，深感此前行事确有莽撞之处，往后定当谨言慎行，三思后动。同时，弟子亦利用此段时间勤修不辍，自觉略有寸进，不敢懈怠。”
他没有提及石壁刻痕与自悟身法之事，这并非刻意隐瞒，而是觉得此事玄妙，尚未完全吃透，不便宣扬。
铁当兴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武道修行，亦修心性。你能有此感悟，这一月便不算虚度。寻找神弓之事，关系重大，却也不必急于一时。你刚下思过崖，好生休整几日，与你爷爷团聚，之后再做打算。”
“是，弟子明白。谢宗主体恤。”牛凤再次行礼，退出了主殿。
回到牛天扬居住的小院，爷爷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桌上甚至摆着几样他平日里喜欢的小菜。看着孙儿不仅伤势尽复，整个人的气质也更显沉稳干练，牛天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没有多问思过崖的细节，只是招呼他赶紧洗漱吃饭。
家的温暖，冲淡了思过崖的孤寂与寒冷。
然而，这份宁静在牛凤回到小院的第二天下午，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来人竟是吴昊。
他独自一人站在院门外，神情有些局促，全无往日里身为内门佼佼者、吴惊雷孙子的那份傲气。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牛天扬见到他，眉头下意识地皱起，语气不算热情：“吴师侄？有事？”他可没忘记这小子当初是如何嘲讽凤儿是“边塞来的野孩子”的。
吴昊面对牛天扬这位师叔，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躬身行礼：“牛师叔，我……我是来找牛凤师弟的。”他依旧习惯性地用了牛凤在宗门内登记的名字。
牛凤闻声从屋内走出，看到吴昊，也有些意外。他神色平静，走到院门处，拱手为礼：“吴师兄。”
吴昊看着牛凤，眼神复杂，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将手中的食盒往前递了递，声音有些干涩：“牛师弟，这是我……我让人从山下买的桂花糕，听说……听说你喜欢吃甜的。”
这个举动让牛凤和牛天扬都愣了一下。牛凤确实偏好甜食，但这细微的喜好，吴昊又如何得知？
牛凤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吴昊。
吴昊被他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躬身，这次幅度更大，语气也诚恳了许多：“牛师弟，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还有……道谢的。”
“道歉是为我以往无知狂妄，多次出言不逊，羞辱于你。那时我……我嫉妒你天赋好，得宗主和牛师叔看重，心中不忿，才口出恶言。是我不对！”
“道谢……是感谢你上次宗门任务，在恶狼帮时，不顾危险救了我性命。若非你那一箭，我恐怕……”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回到宗门后，我爷爷他……他只责怪我办事不力，却未曾……未曾让我来向你道一声谢。我心中一直有愧，今日特来补上。”
这一番话，他说得断断续续，却颇为坦诚。
以他骄傲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近乎剖析内心的话，已是极为难得。
牛凤看着他，脑海中闪过初次见面时他的倨傲，任务中他的刚愎自用，以及遇险时他的惊慌。
但最终，定格在他此刻满脸愧色与真诚道谢的模样上。
牛凤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表示原谅，也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是伸手接过了那个食盒，淡淡道：“吴师兄言重了。过去之事，我已不太记得。至于救命之事，同门之间，理应互相扶持，换做是吴师兄，想必也不会见死不救。”
他的话很平静，没有热情，却也给了对方台阶。
吴昊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但脸上的愧色并未完全散去。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脸色稍霁的牛天扬，又看向牛凤，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牛师弟，我……我能进去坐坐吗？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牛天扬眉头又皱了起来，牛凤却点了点头，侧身让开：“师兄请进。”
牛天扬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屋子，将小院留给了两个少年。
院中石桌旁，两人对坐。吴昊显得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的摩挲着。
“吴师兄有何指教？”牛凤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精致软糯的桂花糕，他拿起一块，慢慢吃着，打破了沉默。
吴昊看着他平静的样子，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他压低声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牛师弟，我今日来，除了道歉道谢，还想提醒你。你……你要小心我爷爷。”
牛凤吃糕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
吴昊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和无奈：“我知道，我爷爷他一直……对牛师叔和你有成见。上次议事厅之事，我也在场。那留影玉简……来得确实蹊跷。我虽不知具体来源，但近段时间，我爷爷他……与一些并非宗门常客的外人来往甚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谈话，提及……提及‘京城’、‘刘大人’以及……‘务必不能让那小子成长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安：“我当时并未完全理解，但结合你之前遇袭，还有议事厅之事，我猜想，他们说的‘那小子’，很可能指的就是你。我爷爷他……他似乎与某些外界势力，达成了某种……协议。”
牛凤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微起，但脸上依旧平静。
吴昊提供的消息，印证了他和爷爷之前的猜测。
黑煞门、京城刘大人、宗门内部的吴惊雷……这些势力果然已经勾结在了一起。
“吴师兄，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牛凤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点，看着吴昊，“你就不怕你爷爷知道？”
吴昊苦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涩然：“我……我只是觉得不对。宗门内部争斗，本是常事，但引外力介入，甚至可能危害同门性命……这超出了底线。你救过我，我吴昊虽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知恩图报、是非对错，还分得清。至于我爷爷……”他叹了口气，“他是我爷爷，我无法忤逆他，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这番话，说得颇为诚恳，也透露着几分身不由己的无奈。
牛凤看着他，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能顶着压力来说这番话，已足见其本性不坏。
“多谢吴师兄坦言相告。”牛凤郑重地道了声谢，“此事我记下了，会多加小心。”
吴昊见他相信了自己，似乎又松了口气。他看着牛凤，犹豫了一下，又道：“牛师弟，你……你接下来是否要外出寻找那射日神弓？”
牛凤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吴师兄对此事也有兴趣？”
吴昊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有些复杂：“神弓乃宗门至宝，我自然向往。但我知道，爷爷他必定也会极力争取，甚至会……不择手段。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若外出，定要万分警惕，不仅要防外敌，也要……防内鬼。”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临走前，看着牛凤，忽然说了一句：“牛师弟，我知道你天赋远胜于我。以往我不服气，现在……或许依旧有些不服，但我知道，那是嫉妒。希望……希望日后我们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而非……而非像现在这样。”
说完，他再次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小院。
牛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吴昊的来访，出乎他的意料，但也让他对宗门内部错综复杂的形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敌人的阵营已然明朗，而原本的对手，似乎也展现出了转向的可能。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这宗门，这江湖，果然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但也正因为如此，前路才更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