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五月八日上午十时整，一架银白色的波音客机呼啸着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跑道上，巨大的惯性将机身微微震颤，如同远行归来的游子终于踏足故土时那颗激动的心。
舱门开启，随着人流走下舷梯，提取行李后，他径直前往货运处办理手续。几个小时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包裹得极为严实、贴满国际货运标签的纸箱，走出了机场大厅。箱子里装着的，是远比任何个人行李都更为珍贵的重量。
招手拦下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司机熟练地将箱子安置在后备箱。车子驶离机场，汇入通往市区的车流，车子最终停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许愿推门而入。叶冰如正伏在案前审阅稿子，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黑框眼镜，只是镜片后的眼睛周围，岁月的刻痕又深了几许。她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许愿，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绽开惊喜的笑容。
“小许？！”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绕过书桌迎了上来，眼镜链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这……这是刚从伦敦回来？”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纸箱上，带着询问。
“叶老师，”许愿笑着，将两个纸箱小心翼翼、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地放在办公室中央的空地上，“刚下飞机，就直奔您这儿来了。给您带了点……‘土特产’。”
“土特产？”叶冰如疑惑地推了推眼镜，弯下腰仔细看着那严实的包装，“伦敦带回来的？是书吗？”
许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仔细地拆开纸箱外层的加固泡沫和胶带。叶冰如好奇地在一旁看着。当纸箱打开，露出里面填充的缓冲材料和包裹在柔软丝绒中的物品时，许愿屏住呼吸，将它们一件一件，极其郑重地取了出来，在叶冰如的办公桌上轻轻排开。
那是三座光芒璀璨、造型各异的奖杯。
三座奖杯并排而立，静静地躺在深色的丝绒衬布上，散发着冰冷而荣耀的光芒，将整个办公室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叶冰如彻底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摘下了眼镜，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凑近前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近乎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那些奖杯的每一个细节，手指颤抖着，悬在空中，似乎想触摸，又怕惊扰了这份难以置信的荣耀。
“这……这是……”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变得嘶哑，抬起头，眼睛睁得极大，望着许愿，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询问。
许愿看着她，脸上露出了平静而欣慰的笑容，他点了点头，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是的，叶老师。去年在英国出版的那部童话，《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运气不错，一年之内，同时拿到了这三个奖。”
“同时……三个奖？！”叶冰如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激动和自豪，“我的老天爷啊！英国国家图书奖的年度图书和年度儿童图书！还有雀巢聪明豆的金奖！小许！你……你这可是……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手舞足蹈，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咱们中国的作家，还从来没有谁能在一年内，同时拿下英国这三个最有分量的大奖！这是零的突破！真正的零的突破啊！”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到办公桌前，手忙脚乱地抓起电话：“我得立刻报告总编！不！得报告作协！报告新闻出版署！这是大事！天大的好事！必须……”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拨了几次号都没拨对。
“叶老师，叶老师，”许愿连忙上前，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和地劝阻道，“先别急。奖杯就在这儿，又不会跑。我刚回来，这事儿，咱们慢慢说，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
叶冰如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但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她放下电话，目光再次黏在那三座奖杯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快！快跟我仔细说说！颁奖礼是什么样的？伦敦那边……反响怎么样？评委们怎么说的？”她拉着许愿的手，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发射出来，眼中闪烁着编辑发掘出旷世佳作般的光彩。
许愿扶着她坐下，给自己也搬了把椅子，斟字酌句地，将颁奖典礼的盛况——庄重的会场、衣香鬓影的嘉宾、评委们的高度评价、现场观众的热烈反响，以及英国媒体和读者对这部融合了东方奇幻色彩与普世情感的童话的赞誉，娓娓道来。他避开了那些过于炫目的细节，语气平和，但叶冰如依然能从他的描述中，感受到那遥远国度里为中国文学绽放的绚烂烟花。
时间在激动与感慨中飞速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许愿看了看表，站起身：“叶老师，奖杯就交给社里了。怎么处理，您和领导们商量着办。我今晚还得赶飞机回上海。”
“这么快就走？”叶冰如依依不舍地跟着站起来，目光依旧流连在奖杯上，“不在北京多待两天？社里怎么也得给你搞个庆功会……”
“下次吧，”许愿笑了笑，“家里还有点事，而且……心里有个新故事，憋不住了，得赶紧回去把它写出来。”
叶冰如了解许愿的性子，知道创作冲动来了什么都拦不住。她不再强留，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好！好！回去好好写！需要社里什么支持，随时打电话！这三座奖杯，你放心，社里一定当成镇社之宝保管好、宣传好！”
告别了依旧激动不已的叶冰如，许愿走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楼，傍晚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热切。
当天晚上，首都机场的灯火再次亮起。许愿登上飞往上海的航班。
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时，已是深夜。
拧开台灯，温暖的光线洒落在宽大的书桌上。桌面上，稿纸洁白，钢笔吸饱了浓黑的墨水，静静地等待着。
旅途的疲惫、获奖的荣光、归国的感慨……所有纷杂的情绪，在这一刻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创作欲望。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笔尖悬在稿纸上方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落下。流畅的英文笔迹在纸面上迤逦开来，写下了一个注定要吸引无数小读者好奇心的书名：
《查理九世》
紧接着，是副标题：
第一册：《黑贝街的亡灵》
十六万字的中文故事体量，在他脑中已然成型，如今要通过英文的笔触流淌出来。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速度快得惊人。人物的形象、曲折的情节、惊险的场景，如同早已准备好的底片，在文字的显影液中逐渐清晰、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