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光标悬停在赵美玲的头像上,那个女人在精心修饰过的全家福里笑得体面而疏离。
陈景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她在会议上强作镇定、指甲却深陷掌心的模样。
他用尽全力,将意识凝聚成一个词,在心中默念:“勇气。”
一瞬间,桥洞机房里所有的服务器风扇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源自遥远记忆的、麦秆被风吹断的清脆声响。
他感到左手食指的指尖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随即迅速变得麻木,仿佛被冬日的寒霜冻僵,彻底失去了知觉。
与此同时,他“看”到赵美玲头像上那个【体面癌晚期】的血色标签,如同风化的墙皮,寸寸崩裂,底下露出一行微弱却倔强的白色小字:【我也想说实话】。
接着,是小舟的爸爸。
那个在群里发出第一声呐喊,却又迅速被生活重压淹没的男人。
陈景明看着他粗糙的、带着疲惫的头像,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与廉价香烟的味道。
他低语:“尊严。”
这一次,是左手中指。
一股更尖锐的、仿佛骨节被强行抽离的痛感传来,紧接着便是死寂般的麻木。
男人头像上那个灰暗的【屈辱隐忍】标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撕开,下方一行滚烫的字浮现出来:【我可以不跪着养娃】。
最后,是那个年轻的班主任,李老师。
照片里的她,戴着黑框眼镜,眼神里满是躲闪与挣扎。
陈景明轻唤出那个词:“良知。”
左手无名指,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神经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后,归于沉寂。
李老师头像上那个【被迫服从】的标签,短暂地褪色、透明,化为一行颤抖的字迹:【我想救他们】。
三根手指,如同三截枯死的树枝,毫无知觉地垂着。
陈景明喘着粗气,额头渗出冷汗
第二天清晨,死寂了一夜的“实验小学精英家长群”里,一条消息打破了黎明前的平静。
发布者,正是家委会主席赵美玲。
“各位家长,经过我与几位家委成员的多方核实,‘启航未来’海外研学项目并未在县教育局正式备案,且在动员过程中,存在利用集体氛围进行强制摊派的嫌疑。作为家委会主席,我正式提议,立即暂停该项目的一切集资与执行工作,等待官方调查结果。请各位慎重考虑。”
群里陷入了长达半小时的死寂。
每个盯着手机屏幕的家长,都能想象到这条消息背后掀起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小舟的爸爸发出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我是小舟的爸爸,一个开网约车的。昨晚为了凑那三万块钱,我接了个去邻市的夜单,开到半夜犯困,差点连人带车冲进沟里。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我不懂什么哈佛牛津的国际视野,我只知道,一个把爹妈往死路上逼才能走出去的孩子,他这辈子也走不远。这钱,我们不交了。我不希望我儿子将来回忆起童年,全是父母为了凑钱而吵架、奔命、差点没命的画面。对不起,我给我们家拖后腿了。”
文字的最后,他附上了一张手机截图,是他网约车平台的后台数据,昨夜的接单时长是惊人的14个小时,收入却只有三百多元。
这条长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上百个点赞亮起。
“我是开小超市的,利润越来越薄,这是我上个月的流水,我也撑不住了。”
“我在厂里上班,两班倒,一个月四千五,这是我的工资条。孩子的未来重要,但我们全家也得先活着。”
“我……”
一个个深藏在“精致中产”面具下的真实收入截图,像一张张血淋淋的投名状,被家长们决绝地抛进了群里。
虚假的体面被撕碎,露出的是一代人被房贷、消费、育儿三重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真实面孔。
几乎是同一时间,王强的行动也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敌人腹地。
他带着两个穿着城管旧制服的装修队兄弟,以“文化市场联合执法”的名义,突击检查了学校周边的所有打印店。
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里,他们当场查获了大量未来得及销毁的“启航未来”宣传单印刷底稿。
其中一张内部流程单上,赫然用红字标注着:“目标校:柳屯实验小学,预期转化率65%,单户创收≥2.8万。”
王强没收了底稿,将藏在口袋里全程录音的录音笔取了出来,一并塞进了闻讯赶来的山村留守老校长的手里。
老人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他握着那份冰冷的流程单,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团怒火。
他没有片刻犹豫,当场拨通了县纪委一位老同学的电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老张,我,柳屯小学的周德海,实名举报!我这里有全套证据,还有我们学校历年来被迫配合各种招生任务的教师联合证词。我告诉你,这不是个别的腐败问题,这是一条把我们的孩子当商品,把教育当屠宰场的黑色产业链!”
另一边,小杨老师也在小心翼翼地敲开李老师的家门。
她没有多说,只是把李娟整理的“孩子症状记录”和那份激增312%的“心理咨询数据”放在了李老师面前。
李老师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嘴唇颤抖了许久,终于崩溃大哭。
在小杨老师的鼓励下,她颤抖着手,将那份《家长综合行为评估表》的原件,和一段她偷偷录下的、葛兰芝与教育集团代表的对话录音,一并上传到了陈景明提供的“记忆云库”加密链接里。
录音中,葛兰芝谄媚的声音清晰可辨:“林总您放心,这批家长的数据画像非常精准,经过我们第一轮清洗,至少能卖给五家以上的金融和保险机构,每个名单的价值……”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陈景明耳边响起,自动为这段录音打上了标签:【人体情绪采掘现场】。
陈景明面无表情地将所有证据——打印店的底稿、家长的真实收入截图、评估表原件、葛兰芝的录音——加密打包,通过一个海外服务器,匿名发送到了省教育厅的公开信访平台。
邮件的最后,他只附上了一句话:“你们管升学率,我们管能不能活下去。”
而在乡镇卫生院,那个夜班护士则悄然行动。
她借用卫生院的活动室,挂上了一块手写的牌子:“不做囚徒父母——情绪互助小组”。
第一场活动,没有专家,没有讲座,只来了十七位在这次风波中焦虑不堪的母亲。
她们围坐在一起,轮流讲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被“别人家的孩子”和无尽的攀比压垮的。
有人讲到一半,便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护士默默地为每个人递上一个亲手缝制的艾草香囊。
“这不是药,”她轻声说,“这是个提醒。提醒你们,在成为妈妈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你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没人给你打分的土地。”
活动结束时,人群中一位教师家属,悄悄在护士手心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周如果开听证会,我会站出来作证。”
教育局宣布成立专项调查组的当天,陈景明刷新手机,发现“启航未来”的官方网站已经变成了无法访问的404页面,其创始人林振邦名下的多家关联公司,也被市场监督管理局列入了经营异常名录。
一场看似彻底的胜利。
但他没有丝毫放松。黄昏时分,他将李娟和王强叫到村外的江边。
“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陈景明望着浑浊的江水,声音低沉,“这次倒下的只是一个林振邦,一个‘启航未来’。但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成功,就会有新的人来卖‘解药’。我们斩断的只是一根藤,但制造焦虑的土壤还在。”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村委会大院的广播站,那台老旧的、时常失灵的广播喇叭,突然毫无征兆地自动开启,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紧接着,一段从未有过的、由AI合成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混合了成千上万种不同的乡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终汇聚成一句清晰无比的低语,回荡在柳屯村的上空:
“我们不交赎金。”
陈景明、李娟、王强三人相视无言,心中却同时涌起一股暖流。
他们仿佛感觉到,脚下这片沉默了太久的土地,血脉正在重新接通。
而在千里之外,上海陆家嘴的一栋写字楼深处,一间没有窗户的机房里,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服务器屏幕上,疯狂抓取“麦田学校”相关Ip地址的数据流戛然而止。
屏幕中央,一行猩红色的字体缓缓浮现:
【目标群体已产生认知抗体,A计划失败。
启动b计划:植入新恐惧。】
清晨,赵美玲在家长群发布那条石破天惊的倡议之后,心脏一直在狂跳。
她刚刚放下手机,准备去给自己倒杯水,屏幕突然亮起,一条匿名短信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