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跃进办公室的茶香袅袅,却驱散不了空气中的凝重。
许半夏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玻璃杯,刚才在路上打好的腹稿,在看到高跃进严肃的神情时,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高书记,我直说了。”
许半夏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
“今天上午,我公司在码头的三船原材料全被扣留了,说是有偷税嫌疑。但我们公司的所有进出口手续都是合规的,税款也从未拖欠,这一定是个误会。”
她语气笃定,试图让自己的底气感染对方:“您也知道,宇宙钢铁马上要提交上市申请,这个节骨眼上绝不可能出这种事。会不会是下面的人核查时出了纰漏?或者……有人恶意举报?”
高跃进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没有立刻回应。
她看着许半夏,这位在钢铁行业里闯出名堂的女企业家,此刻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焦虑,但更多的还是自信。
“误会?”
高跃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半夏,你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该知道海关和税务不会轻易扣货,尤其是在没有确凿线索的情况下。”
她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表情。
“这不是针对你一家公司,是全国范围内针对钢铁进出口贸易的专项整顿行动。这几年钢铁行业扩张太快,进出口环节确实出了不少问题,偷税漏税、虚报品名、走私废料……上面下了死命令,要联合执法,刮骨疗毒。”
许半夏的心沉了一下:“专项整顿?可我们公司……”
“可你们公司这几年进口量激增,尤其是通过第三方代理报关的比例超过了行业平均水平。”
高跃进打断她的话,语气陡然严肃。
“这次行动是海关、税务、商务三个部门联合牵头,抽调的都是经验最丰富的老骨干,手里握着举报线索和初步核查证据,才会采取强制措施。你觉得,他们会因为一个‘误会’,就冻结你近亿的货物?”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许半夏心中的侥幸。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那些准备好的理由在“联合执法”“初步证据”这些词面前,显得格外苍白。
“高书记,我们的代理报关都是正规公司,所有单据都能对应上……”
“正规公司不代表没有操作空间。”
高跃进的目光锐利如刀。
“比如报关时的商品归类,不同品类的税率差异能达到十几个百分点;再比如完税价格的申报,原材料的品质等级、运输费用的分摊,这里面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你敢保证,你的团队,或者你委托的代理,在每一个环节都绝对干净?”
许半夏沉默了。
创业初期,为了降低成本,她确实用过几家手续费更低的代理公司,当时只觉得对方“门路广”“会操作”,并未深究细节。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操作空间”,或许正是如今的隐患。
“这次整顿的力度很大。”
高跃进放缓了语气,却更添了几分郑重。
“上面明确说了,不管涉及到哪家企业,不管是不是准备上市,只要查实有问题,一律从严处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喊冤,而是立刻回去自查,把所有进出口单据、合同、付款凭证都梳理清楚,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她看着许半夏紧绷的侧脸,补充道:“我知道你公司上市在即,这个时候出问题确实棘手。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如果真没问题,拿出证据配合调查,澄清后自然能恢复通关;可如果真有疏漏,趁早补税整改,总比等核查结果出来,被钉死在违规名单上要好。”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许半夏端起茶杯,却没心思喝,茶水的温热根本暖不了心里的寒意。高跃进的话像警钟,敲碎了她最后的侥幸——这不是偶然的误会,而是一场席卷全行业的风暴,而她的宇宙钢铁,恰好被卷在了风口浪尖。
她站起身,脸色比来时更加凝重:“我明白了,高书记。谢谢您提醒,我马上去办。”
高跃进点点头,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中心。许半夏走出政府大楼时,只觉得秋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创业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宇宙钢铁的厂区彻底安静了。
银白色的厂房失去了往日的轰鸣,炼钢高炉的烟囱不再冒烟,只有保安亭里的灯光在暮色中孤悬,映着大门上刺眼的封条。
许半夏站在厂门口,看着“暂停生产”的公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堆场和码头的封条像一道道冰冷的枷锁,锁住了原材料的进出通道,也锁住了上市的希望。
券商那边刚刚发来消息,上市流程正式暂停,待税务问题查清后再议——这轻飘飘的“再议”,背后是无数心血可能付诸东流的沉重。
“半夏,你别太急。”
裘毕正搓着手跟在她身后,脸色比许半夏还要苍白。
“这肯定是误会,专项整顿嘛,难免有扩大化的时候。等风头过了,咱们把证据摆出来,澄清了就好了。”
他说着,眼神有些闪躲,心里却在打鼓——前两年为了节省成本,他介绍过一家“税率优惠”的代理公司,现在想来,那点“优惠”恐怕正是如今的祸根。
许半夏没接他的话,只是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伍建设。
老大哥紧锁着眉头,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脚下已经积了小堆的烟蒂。
“老伍,你怎么看?”
许半夏的声音有些沙哑。
伍建设踩灭烟头,沉声道:“专项整顿是真的,但盯上咱们,未必是随机抽查。裘老二说得轻巧,可联合执法带着证据上门,绝不是‘误会’两个字能解释的。”
他看了眼裘毕正,没把话说透,但意思很明显——现在不是纠结谁的责任的时候。
裘毕正的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现在说这些没用。”
许半夏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沉寂的厂区。
“钢厂停产一天,损失就是几十万,上市暂停的影响更没法估量。当务之急是找到新的原材料,先让生产线转起来,否则别说上市,公司现金流都撑不了多久。”
伍建设点头:“我同意。我认识几家做国内矿的老板,虽然成本高些,但手续干净,或许能先调一批货应急。”
“那我去联系南边的贸易商。”
许半夏立刻分工。
“他们常年做进口转内销,或许有现成的现货能匀给我们,手续问题他们熟门熟路,不容易出岔子。”
说干就干。
两人当天下午就分头行动,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昔日称兄道弟的合作伙伴,此刻却都变得小心翼翼。
伍建设找到开矿场的王老板时,对方正在办公室里对着政策文件发愁。
“老伍,不是我不帮你,”王老板递过来一杯凉茶,语气无奈:“这次专项整顿查得太严,所有钢材相关的交易都要备案留痕,我这矿场的手续是全,但谁敢在这时候给‘有嫌疑’的公司供货?万一被牵连进去,我这矿场都得停。”
伍建设磨了一下午,对方才松口说“可以考虑”,但价格要比市场价高出三成,而且必须全款预付,交货时间还不能保证。
另一边的许半夏同样碰壁。
南边的贸易商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半夏姐,你是知道的,我手里确实有两船现货,但现在风声这么紧,海关查得比筛子还细。你的公司名字已经在核查名单上了,我要是把货卖给你,等于把自己送上门去接受‘重点关照’,实在担不起这个风险啊。”
“价格好商量,手续费我多付。”
许半夏放低姿态。
“不是钱的事。”
对方的声音透着为难。
“这次是动真格的,谁都不想引火烧身。你再等等吧,等风头过了……”
等?
许半夏挂了电话,看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只觉得一阵无力。
钢厂的熔炉一旦冷却,再启动的成本难以想象。
上市的窗口期稍纵即逝,拖延下去可能前功尽弃。
可在这场全行业的风暴里,每个人都在自保,没人愿意伸出援手。
傍晚时分,许半夏和伍建设在公司楼下碰面,两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无奈。
“没找到?”
许半夏问。
伍建设摇头:“价格高得离谱,还不一定能按时交货。”
他看着许半夏。
“你那边呢?”
“一样。”
许半夏苦笑。
“都怕被牵连,躲都来不及。”
夕阳的余晖落在“宇宙钢铁”的招牌上,给冰冷的金属镀上了一层暖色,却驱不散笼罩在公司上空的阴霾。
许半夏抬头望着招牌,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无力——她能建起钢厂,能推动上市,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连维持生产都变得如此艰难。
“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伍建设的声音打破沉默。
“明天我去趟外地,找以前合作过的老关系试试。你留在公司,继续梳理单据,配合调查,尽量把影响降到最低。”
许半夏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好。只要钢厂还在,就有希望。”
夜色渐浓,公司大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在黑暗中坚守的星火。
许半夏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但她没有退路,只能咬着牙走下去。
深夜的公司会议室里,只剩下贾长安敲击键盘的声音。
投影仪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报关单编号、商品编码、实际货物清单、完税证明……每一份文件都被他反复比对,直到凌晨三点,一条刺眼的异常记录终于浮出水面。
“找到了。”
贾长安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疲惫和愤怒。
他将两份文件并排投影在幕布上——一份是裘毕正通过第三方外贸公司申报的“低合金废钢”报关单,商品编码对应的税率为13%。
另一份是仓库实际签收的货物清单,赫然标注着“高碳钢坯”,而这类商品的进口税率应为25%。
更致命的是附在后面的聊天记录,裘毕正去年曾在微信里叮嘱外贸公司经理:“按之前说的办,品名尽量往低税率上靠,差额部分给你留足好处费。”
贾长安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一阵眩晕。
这就是专项整顿的突破口——通过更换产品概念、虚报商品编码来“避税”,说白了就是赤裸裸的偷税漏税。
裘毕正为了节省成本的投机取巧,像一颗埋了很久的炸弹,终于在公司上市的关键时刻轰然引爆。
他立刻拨通许半夏的电话,将调查结果和盘托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贾长安以为信号中断,才传来许半夏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了,让法务部准备材料,我马上到公司。”
而此时的裘毕正,正坐在自家书房里,手里攥着一张连夜订好的机票。
行李箱扔在客厅中央,里面胡乱塞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存折。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映着他苍白而慌乱的脸。
下午接到贾长安初步调查结果的电话时,他就彻底慌了。
他知道自己那些“避税”操作经不起查,一旦被坐实偷税漏税,不仅要补缴巨额税款和罚款,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尤其是在公司上市的节骨眼上,他这个创始人之一兼股东,简直成了罪魁祸首。
逃跑的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
只要登上飞机,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能躲开这一切——躲开会的质问,躲开法律的制裁,躲开那令人窒息的愧疚。
他颤抖着手拿起机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皱。
可就在他起身准备拉行李箱时,目光扫过书桌上的相框。
那是宇宙钢铁刚奠基时的合影,他和许半夏、伍建设站在推土机前,笑得一脸灿烂。
照片上的钢厂还只是一片荒地,如今却成了行业里的标杆,即将叩响资本市场的大门。
“一走了之……”
裘毕正喃喃自语,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太清楚自己的分量了,作为公司元老和持股股东,他的逃跑无异于给摇摇欲坠的公司再补一刀。
外界会怎么看?
投资者会怎么想?
本就陷入信任危机的宇宙钢铁,会彻底被钉死在“违法经营”的耻辱柱上,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许半夏为了这个钢厂熬白了多少头发?
伍建设跑前跑后拉资源累瘦了多少斤?
还有那些跟着他打拼多年的老员工,他们的生计都系在公司身上……这些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让他握着机票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钢厂的方向,那里的高炉此刻一片漆黑,再也没有往日的火光冲天。
是他,亲手掐灭了那片光亮。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许半夏发来的消息:“来公司一趟,有事商量。”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裘毕正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机票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逃跑的念头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他确实犯了错,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更多人跟着遭殃。
他关掉行李箱,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形象。
镜中的男人满脸疲惫,眼底带着红血丝,但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
“罢了,事是我惹出来的,总得自己扛。”
他低声对自己说,拿起公文包出门。
夜色依旧深沉,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走向公司那片灯火通明的方向,哪怕等待他的是狂风暴雨。
至少,不能让自己的错误,彻底毁掉所有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