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碾碎的银箔。慕容府的朱漆大门外，马车已排了半条街——今日是慕容老太太的六十大寿宴，京中稍有头脸的世家，没一个敢怠慢。
慕容轩站在侯府的紫藤树下，指尖攥着枚双鱼纹玉佩，玉面沁出薄汗。那玉佩是他寻了三个月的暖玉，又特意请玉匠雕的图案，本想和母亲一同送到慕容府，可看着不远处正对着铜镜整理裙摆的北辰婳，还是忍不住开口：“母亲，车马已在门外候了半个时辰，我们一同去慕容府吧？”
北辰婳的动作顿了顿。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绣银丝兰草的褙子，裙摆垂落时，兰草似要顺着裙角漫出来，即便不缀金银，周身也带着浸在骨血里的贵气——那是当今皇上北辰烨亲姐姐的威仪。指尖抚过裙上暗纹，她抬眼看向慕容轩，语气平淡得没半分转圜余地：“不用了，今日我一个人去，你留在侯府。”
“可母亲，往日的宴会，我们不都是一起去的吗？”慕容轩上前半步，语气里带了点急切，“今日是奶奶的寿宴，我不去，旁人该说您教子无方了。”
“今日不同。”北辰婳拿起梳妆台上的羊脂玉簪，对着铜镜绾好发髻，发尾垂落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她没看镜中自己的模样，目光落在窗外的紫藤树上，心里却在想：北辰烨今日若知道她要去慕容府，定要瞎操心。可嘴上却只对慕容轩说：“你留在府中，宴席上的事，我自有分寸。”
说罢，她没再看慕容轩紧蹙的眉，径直提着裙摆走出房门。台阶下的侍女晚棠连忙跟上，两人踩着晨光走向院门，乌木马车的车帘被晚棠掀开时，北辰婳才极轻地问了句：“宫里今日有消息吗？”
“回殿下，暂无消息。”晚棠摇头。
北辰婳“嗯”了声，弯腰坐进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她知道慕容老太太难缠，今日大概率要撕破脸，可她不想让北辰烨知道。那小子从小就护短得很，若知道了，指不定要亲自跑一趟，倒显得她连这点事都应付不了。可心里又忍不住犯嘀咕：他会不会真的不管不问？
车帘外，慕容轩站在原地，手里的玉佩被攥得越来越紧，指节泛了白。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他总觉得今日的风，比往日更凉些。
与此同时，皇宫的御书房里，鎏金铜炉飘着淡淡的龙涎香。皇上北辰烨刚批完一本奏折，指尖还沾着墨，贴身太监陈敬安便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捧着温热的参茶，躬身道：“陛下，外头传来消息，大长公主带着侍女晚棠，乘马车往慕容府去了。”
北辰烨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黑。他抬眼看向陈敬安，眉头瞬间蹙起，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担忧——那姐姐，怎么就这么犟？慕容老太太素来难缠，不愿去便称病，她倒好，偏要亲自上门。沉吟片刻，他忽然问道：“那轩儿呢？他与大长公主一同去了吗？”
陈敬安连忙躬身回话：“回陛下，奴才刚问过盯着侯府的人，慕容公子并未同行，此刻还在府中待着。”
“没去？”北辰烨眉峰皱得更紧，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皇姐竟让他独自留府，自己去赴宴……慕容老太太本就看皇姐不顺眼，今日见轩儿没来，定会借着这事刁难她。”
心里的担忧更甚，他当即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明黄常服，语速快了几分：“陈敬安，立刻去太医院传旨，让魏太医带上急救药材——尤其是针对气急攻心、中风晕厥的丸药，随朕一同去慕容府。”
“奴才遵旨！”陈敬安放下参茶，转身要走，却被北辰烨叫住。
“等等。”北辰烨顿了顿，添了句，“别声张，就说朕闲得慌，去慕容府瞧个热闹。”
陈敬安会意，躬身退下。北辰烨走到镜前，由小太监系好玉带，指尖划过腰间的龙纹佩，心里却没停过——皇姐那性子，定是不想让他插手，可慕容家那群人，就盼着抓她的错处。今日没了轩儿在旁缓冲，指不定要闹得更僵。他若不去，姐姐受了委屈，怕是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只会自己憋着；可去了，又怕她觉得他多管闲事，又要冷战。
不多时，陈敬安便带着魏太医回来。魏太医提着沉甸甸的药箱，躬身道：“陛下，臣已备清心丸，还有针灸用的银针，随时可启程。”
“好。”北辰烨点头，率先走出御书房，语气依旧平淡，“备马，不必摆驾，越快越好。”
慕容府的前院早已张灯结彩。朱红廊柱上缠了鎏金绸缎，廊下挂着的走马灯绘着“松鹤延年”，风一吹便转得不停。仆婢们捧着漆盘穿梭，盘里的桂花糕、杏仁茶冒着热气；戏台子上，伶人正调着弦，《长生殿》的唱段刚起头，丝竹声混着宾客的谈笑声，把寿宴的热闹衬得足足的。
北辰婳刚踏入大门，正厅里的目光便齐刷刷投了过来。主位上的慕容老太太穿着绛色织金袄裙，领口袖口滚着雪白的狐狸毛，手上的翡翠手镯泛着油亮光泽。她见了北辰婳，嘴角瞬间没了笑意，反倒扬高声音对满座宾客道：“这便是我的儿媳--大长公主殿下！今日能劳烦殿下亲自登门，真是我慕容府的福气。说起来，殿下今日来得早，还备了两份礼，倒让我这老婆子先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里的试探，北辰婳听得明明白白。她没慌，只淡淡抬手，让晚棠递上贺礼。两名管事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礼盒——青瓷茶具釉色莹润，野山参根茎粗壮，可慕容老太太却伸出指尖，在茶杯沿上划了圈，忽然沉下脸：“这茶具看着像是旧物？还有这野山参，须子也断了几根。大长公主，您这是想拿这些东西搪塞我？”
满座瞬间安静下来。北辰婳上前一步，裙摆扫过地面没带起半点尘，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老太太说笑了。这青瓷是前朝官窑出品，杯底刻着‘大观元年’的款识，去年西市古玩行竞价，我花了三千两白银拍下；这野山参是长白山百年老参，太医署院判见了都赞是佳品。若老太太觉得寻常，不妨让懂行的宾客瞧瞧。”
坐在左侧的吏部尚书立刻起身，凑到礼盒前仔细看了看，又拿起茶杯对着光瞧，笑着对慕容老太太道：“老夫人，大长公主殿下说得没错！这官窑瓷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几件，去年我也去了古玩行，可惜财力不及，没能抢到手。”
其他宾客纷纷附和，慕容老太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见挑不出贺礼的错处，她忽然话锋一转，手指重重敲在桌面，茶杯都被震得晃了晃：“慕容轩呢？他身为慕容家的长孙，长辈过生辰却连面都不露，是你没教好他，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北辰婳拢了拢袖角，淡淡道：“轩儿昨夜受了风寒，怕传染给宾客，才留府静养。等他病愈，自会来赔罪。”
“风寒？”慕容老太太冷笑，声音尖了几分，“什么时候不得风寒，偏偏今日得风寒。我看是你们母子俩没把我放在心上！慕容轩是慕容家的骨血，怎可不守孝道？”
这话彻底戳破了表面的平和。北辰婳眼底的温度瞬间褪去，声音冷了几分，像裹了层冰：“他姓慕容，不过是我念着驸马爷的情分。若我不愿，他大可随我姓北辰，入皇家玉牒。怎么？老太太当年逼死驸马爷还不够，如今是想连孙子也逼到绝路？”
“你……你……”慕容老太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身子猛地一晃，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夫人！快请大夫！”张嬷嬷尖叫着扑上前，双手死死扶住她软倒的身子，声音都变了调。满座宾客顿时慌了神，有人跑着找大夫，有人低声议论，还有人偷偷看向北辰婳，眼神里带着惊惶——谁都没料到，一场寿宴竟会闹到这个地步。
北辰婳站在原地，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掐了下掌心——她倒不怕慕容老太太发难，可万一这老婆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慕容轩会不会怪她？会不会觉得她太咄咄逼人？
晚棠上前半步，低声道：“殿下，要不我们先回府吧？等会儿慕容家的人怕是要撒泼。”
“不必。”北辰婳抬手打断她，语气没半点波澜，“我们是来贺寿的，慌什么？”
可还没等她指尖碰到晚棠递来的温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陈敬安高唱的传报声，穿透了满院的混乱：“陛下驾到——”
满座宾客闻声皆惊，连忙起身整理衣袍，朝着院门的方向躬身行礼，连慌乱的慕容家人也停下动作，跪了一地：“臣等（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辰婳微微一怔，抬眼望去时，便见北辰烨穿着明黄常服，腰间系着龙纹佩，带着陈敬安和提着药箱的太医，快步走进来。他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北辰婳的身上，见她安然无恙，眼底的担忧才稍稍褪去，可嘴上却没说什么，只对着众人摆了摆手：“免礼。”
随后，他看向被扶在椅子上的慕容老太太，语气平淡：“这是怎么了？朕听闻慕容老夫人今日生辰，特意过来瞧瞧，怎的乱成这样？”
张嬷嬷见了皇上，像是见了救星，哭着道：“陛下！老夫人被大长公主殿下的话气晕了，您快让太医救救她！”
北辰烨没理会张嬷嬷，只对魏太医道：“先给老夫人诊脉。”说完，才转身对北辰婳道，“皇姐，跟朕过来。”
两人走到廊下，晨光落在身上，却没驱散彼此间的冷意。北辰烨看着她，想说“你没事吧”，话到嘴边却成了：“今日这事，闹得倒是大。”
北辰婳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可嘴上却没软下来：“是慕容老太太先挑事，我总不能任她拿捏。”
“朕没说你错。”北辰烨顿了顿，添了句，“往后再遇上这事，不必自己扛着，让人去宫里递个信。”
北辰婳心里暖了暖，面上却依旧冷淡：“不必，这点事我应付得来。”
廊下的风轻轻吹过，两人都没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担心自己，可谁都没说出口——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明明彼此牵挂，却总裹着层冷意，仿佛这样，就能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软肋。
远处，太医诊脉的声音、宾客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这场寿宴，显然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