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黑的光悬在林梢,不再明灭。它像一滴凝固的血,嵌入夜幕,无声地搏动。我仍立于焚谷高台,掌心贴着剑柄,指节因久握而僵硬。哈维尔的盾面低垂,遮住我半身轮廓,他的呼吸未乱,却已换了节奏——三短一长,与那光初现时的闪烁暗合。
我未言,他亦不语。但我知道,他察觉了。
林中,翁斯坦伏在古树之后,手握长枪,指节泛白。他盯着五里外那道不灭的光,眼中无惧,唯有一丝迟疑。此前三度闪烁,皆有律可循:三短一长,停七息。那是信号,是节拍,是某种尚未苏醒之物的呼吸。而今,光已恒定,如瞳孔扩张至极限,再不收缩。
它醒了。
“雷恩。”翁斯坦低语,声如砂石摩擦,“东坡凸岩,三人,去。”
雷恩伏在断崖阴影下,闻言点头,未出声。他招来三名老兵,皆为影矛精锐,曾随他夜探焚谷裂谷,活见地底尸语。四人贴坡而行,足尖点石,如壁虎游墙。断崖东侧凸岩距伏击圈斜上三百步,可俯瞰运矿道全段。
当他们攀至岩脊,雾气骤然稀薄。下方林隙间,一道长队缓缓浮现。
四名黑袍人抬着一物,悬浮离地三寸。其形如棺,却无棱角,通体由暗金与黑石嵌合而成,底部铭刻扭曲纹路——与雷恩怀中焦边纸片上的符文完全一致。那纹路不似刀刻,倒像是从材料内部生长而出,如血管般微微起伏。
光芒自其核心渗出,呈紫黑色,非火非电,照在树干上不生影,反使树皮如活物般微微蠕动。抬棺者步伐一致,足不沾地,仿佛被那光牵引,而非主动前行。
雷恩瞳孔微缩。他认得这种步态——三年前,他在北境废城见过一次。一名被古龙诅咒的祭司,便是如此漂行于断墙之上,口中诵着无人能解的音节,直至全身崩解为灰。
“记下规模。”他低声对身旁老兵道,“不许眨眼。”
老兵点头,却在下一瞬喉头一紧。他看见那棺体底部的符文忽然亮起一线,如脉搏跳动,随即,整片林地的雾气开始逆流——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自下而上,如被某种无形之口吸入棺底。
他咬牙,强行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滞留在岩面,未随身体移动。那影子缓缓转头,面向棺体方向,似在朝拜。
他猛地闭眼,舌尖抵上上颚,以痛感驱散异象。再睁眼时,影子已归位,但额角冷汗已浸透头巾。
“将军……”他哑声传讯,“它……在吸雾。”
雷恩未答。他盯着那棺体,忽然发现其顶端嵌有一枚晶石,形如泪滴,内部似有流质翻涌。就在他注视的瞬间,晶石深处浮现出一张人脸——轮廓分明,正是叛乱者首领,但双目全黑,无瞳无白,嘴角却向上拉开,似笑非笑。
他心头一震,几乎后退半步。
那诡异的笑,绝非幻觉。
他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知道,有些注视会留下烙印,如同火灼皮肤,痛在事后。
“回。”他低喝,四人迅速撤离凸岩,沿原路退回。
当雷恩回到翁斯坦身边,伏于腐木之后,他将所见一一道出,语速极缓,字字清晰。翁斯坦听着,始终未动,唯有握枪的手背上青筋渐起,如蛇游走。
“悬浮……符文一致……吸雾……影不随光……”翁斯坦低声重复,目光扫过伏击阵。三百影矛仍伏于林间,矛尖凝露,弓弦已上,口鼻裹湿布,嚼着镇魂草根。那草味苦如胆汁,可压邪念,但此刻,已有两名士兵伏在树根后,嘴角渗出黑血,眼球布满血丝,似被某种无形之力侵蚀。
翁斯坦眼神一凛。
就在此时,高台方向,三声沉闷的盾击岩壁声传来——短、短、长。
是哈维尔的警示。
翁斯坦立即传令:“闭目!以呼吸为号,待我一声‘睁眼’,再视敌踪!”
伏兵闻令,纷纷闭目,仅凭耳听令。呼吸声在林中汇成一片低潮,如潮水退去,意志在黑暗中重新凝聚。
运输队继续前行,缓缓进入伏击圈中央。距离出口仅三丈,却骤然停驻。
那一刻,紫黑光芒暴涨。
整片林区被照亮,树影扭曲如活物扭动,枝叶无风自动,地面腐叶翻卷,如被无形之手翻搅。翁斯坦感到脚下土地微震,频率与光芒同步——一下,一下,如心跳。
他握枪的手几乎失控,肌肉紧绷,几乎要下令攻击。
但他没有。
他想起葛温曾在古龙战场后说过的话:“火可焚万物,唯惧暗光蚀心。若见非火之光,恒而不灭,切莫以刃相向。那是祭器,非兵器。动之者,非死于敌,即沦为祭品。”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已冷如铁。
“传令。”他低喝,声如刀锋划过冰面,“伏击取消,全员静伏。此非兵器,乃祭器。我们等的不是运输队,是它唤醒的东西。”
传令兵伏地,迅速将口令以手语传递至全阵。三百人如石像般静伏,连呼吸都压至最低。
林中寂静再度降临,但这一次,静得不同。不再是屏息般的压抑,而是某种更为深沉的等待——如暴风雨前的死寂,如深渊张口前的最后一瞬安宁。
高台上,我仍未动。
哈维尔的盾面微微调整,遮住我半身。他未言,但我知他已察觉林中异变。那光不再闪烁,意味着某种进程已完成。它不再召唤,而是宣告。
我指尖轻触剑柄,忽觉一丝异样——剑柄上的纹路,竟在微微发烫,仿佛与那紫黑光芒产生共鸣。这剑曾斩古龙之首,饮初火之焰,从未有过如此反应。
我缓缓抬手,欲拔剑细察。
就在此时,林中光芒再变。
那悬浮棺体顶端的晶石,忽然剧烈震荡,内部人脸轮廓扭曲,双目全黑,嘴角裂开至耳根,发出无声的大笑。棺体底部符文全线亮起,如血管充血,整片林地的雾气疯狂涌向其下,形成一道螺旋气流。
地面震动加剧。
翁斯坦伏在树后,猛然抬头,望向五里之外的黑暗深处——那里本该是运矿道终点,此刻却似有某种巨大轮廓正在成形,如山影初现。
他握枪的手缓缓抬起,指向那片黑暗,却未下令进攻。
他知道,真正的敌人,还未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