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出静室时,晨光正从东面的旗杆缝隙间漏下来,照在营地中央那块青石板上。它昨夜还覆着霜,此刻却蒸腾起一层薄雾,像被谁呵过一口气。
翁斯坦已在石旁等候,金甲未卸,长枪斜插于地,枪尖朝下,仿佛随时准备刺入大地深处。他看见我,没有行礼,只是将左手按在右肩——那是战场上老将之间才懂的暗语:人已齐,只等你一声令。
我没有回应手势,而是走到石边蹲下,指尖触到石面微温。这不是阳光所致。我认得这种温度,是血渗进石头后的余热。昨夜那名哨兵被制住后,没人敢碰他腰间的剑,只将他拖走。他的血滴在石缝里,未干。
“他们都在等。”翁斯坦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哈维尔清点了人数,一个不少。”
我站起身,目光掠过营地边缘的营帐。风从北来,吹动帘角,露出一角银灰色披风——哈维尔站在第三顶帐篷后,盾未持,剑未出,但我知道他在看这里。他的沉默比任何号角都响亮。
我们三人之间不需要言语。
我走向誓师青石,靴底踏过碎草与尘土,发出沙沙声。这不是风的声音,也不是心跳,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节奏,像是大地在呼吸。
将军们已在石前列队。七人,不多不少。有人握紧刀柄,有人低头整理护腕,还有人目光游移,落在远处山脊线上——那里曾是小隆德叛军最后溃散的地方,如今只剩焦黑树桩,如同插在大地上的断骨。
翁斯坦站到我左侧,哈维尔从右侧无声靠近。我们三人并肩而立,影子连成一片,不再分裂。
“今日不谈战策。”翁斯坦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只问一句:你们信不信,这神国还能活下去?”
无人应答。不是迟疑,而是敬畏。他们知道这不是问题,是试炼。
一名年轻将军终于抬头,眼神中有挣扎:“可威尔斯……他若真握有旧契约,我们如何证明自己才是正统?”
这话像一根针,扎破了表面的平静。其他人也开始低语,有人摇头,有人皱眉,甚至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武器——不是防备敌人,而是防备彼此。
我未动,只看向哈维尔。他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片焦黑木片。正是昨夜从信使鞋底夹层搜出的那块,上面刻着七道弧线。
“这不是契约。”我说,“这是诅咒。”
众人静默。
“古时边陲贵族与异端订立盟约,不是为了共享权柄,是为了逃避审判。他们用这种符号标记同伴,一旦失败,便互相吞噬以保全一人。你们以为威尔斯在寻找合法性?”我冷笑,“他在找替死鬼。”
“他在慌。”他说,“他在怕我们真的拧成一股绳。”
他说完,将木片掷于青石之上。一声闷响,如棺盖合拢。
那年轻将军喉结滚动,手指掐进掌心,终于上前一步:“我愿誓。”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七人皆立于石前,单膝跪地,右手覆左胸,如同初火点燃那一刻的古老仪式。
哈维尔取出七枚铁环,每枚都刻着不同家族徽记——不是贵族封印,而是战场上以血换来的兄弟印记。他依次递给每人一枚,最后将第七枚递给我。
我接过,指腹摩挲过冰冷金属,感受到一道细微凹痕。这不是磨损,是人为刻下的裂隙。我抬眼看向哈维尔,他不动声色,但我明白:这是他昨夜亲手加上的。一道不属于任何家族的伤痕,只为提醒我们——信任不是天生,而是选择。
“从此刻起,”翁斯坦声音如雷,“无论贵贱,无论出身,凡背弃此盟者,死于兄弟之手。”
众人齐声低吼:“死于兄弟之手。”
誓言落定,天空忽然裂开一道光缝。不是闪电,也不是云隙透出的日芒,而是一种奇异的澄澈光线,笔直垂落,恰好笼罩我们七人身影。青石上的木片竟微微颤动,仿佛被唤醒的魂灵。
没人说话。连风都停了。
就在这寂静中,我听见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来自最右侧那位将军。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露出一道新鲜划痕。血珠正从指尖滑落,滴在铁环上,晕开一圈暗红。
他没擦,也没掩饰,只是盯着那滴血,像在确认某种真实。
我也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铁环。它贴着掌心,传来一丝灼意,不烫,却深入骨髓。这不是初火的温度,而是人心燃烧时的余温。
翁斯坦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震得我耳膜微痛。“还记得黑崖之战吗?那时我们五个人,面对三百流寇,粮断三日,连马都杀了吃肉。有人说要撤,我说不行——因为后方就是村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后来呢?我们赢了。靠的不是刀,不是盾,是知道身边这些人绝不会转身逃跑。”
有人点头,有人闭眼,还有人握紧铁环,指节泛白。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也在想。
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但活着的人必须记住——真正的盟约不在纸上,不在木片上,而在每一次选择不背叛的瞬间。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传令兵奔至营地入口,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却未开口。他看见我们在光中,便不敢打扰。
翁斯坦没回头,只低声问:“他带消息来了?”
传令兵点头,额头贴地。
“念。”我说。
“威尔斯……昨夜又派信使北上,路线绕过哨卡,目的地仍不明。但他在途中烧毁了一卷羊皮卷轴,灰烬中有半枚蜡印残片,与前次相同。”
空气骤然凝滞。
哈维尔眼神一沉,手指几乎要按上剑柄。翁斯坦却笑了,笑得像个猎人终于看见陷阱闭合。
我没有笑。只是将铁环攥紧,让它嵌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是伤口,是活着的证明。
这时,那名曾划破手掌的将军忽然开口:“我有个提议。”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抬起脸,眼中再无犹豫:“把这铁环熔了,铸一把剑。名字就叫‘将军盟’。”
没人反对。
翁斯坦大笑,笑声冲破晨雾,惊起一群寒鸦。它们扑棱棱飞向北方,翅膀割裂天幕,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口。
我低头看手中铁环,血已浸透,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上汇成一小滩暗红。
它还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