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规模的急剧膨胀,如同野草般疯长,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不同地方聚集而来的人们,带着各自的口音、习惯和小心思,挤在这片尚未完全建成的营地里。争夺更好窝棚位置的争吵,分配工具时的不满,甚至因为一口干净饮水而引发的推搡,都开始零星地冒出来。原先那种靠着秦战个人威望和共同求生欲维系着的朴素秩序,在复杂起来的人口结构面前,显得愈发脆弱。
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泥土、汗水和金属味,开始掺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群聚集区特有的躁动和戾气。
秦战很清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赌约的胜利赢得了喘息之机,人才的涌入带来了发展的潜力,但若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矩将这些力量拧成一股绳,栎阳迟早会从内部瓦解,不攻自破。
规矩。这个词在他脑中盘旋。
不是将作监那种僵化繁琐、扼杀生机的《考工记》,也不是军中那种纯粹依靠层级和惩罚维持的森严军法。他需要一种属于栎阳自己的,能够激发活力、保障公平、同时又维持基本秩序的……新规矩。
夜色深沉,他的窝棚里,油灯再次亮起。这次,围坐在旁的,除了百里秀和黑伯,还多了二牛和猴子——他们代表着最早的核心武力和基层管理。荆云依旧隐在门口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棚内气氛凝重。百里秀将近日梳理出的问题一条条列出:物资分配不均引发的怨言,新老工匠之间因待遇和信任度不同而产生的微妙隔阂,生产环节因为缺乏标准流程导致的效率低下和浪费,以及……已经确认混入的、至少三批来自不同势力的眼线。
“再这么乱下去,不用将作监使绊子,咱们自己就得散架!” 二牛瓮声瓮气地说,拳头砸在膝盖上,“要俺说,就得立下狠规矩!谁敢闹事,偷奸耍滑,老子第一个把他扔出去喂狼!”
黑伯皱着眉,摇了摇头:“光靠狠不行。匠人们不是士卒,心思活络。压得太狠,人心就散了,手艺也出不来。得让他们觉得,在这儿干,有奔头,公平。”
“黑伯说得在理。” 百里秀接口,声音清冷,“规矩需明,赏罚需公。既要杜绝混乱,亦不能扼杀积极性。尤其是对那些真心来投的匠人,需有激励之法。”
猴子则挠着头:“头儿,外面来的那些人,鱼龙混杂,不好管啊。咱的人手盯不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战身上。
秦战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案几表面上划动着。案几的木纹崎岖不平,带着一种原始的质感。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棚外那片被灯火勾勒出轮廓的、喧闹而庞大的营地上。
“规矩,要立。”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但不是为了管死,是为了搞活。”
他站起身,走到棚子中央,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泥墙上,晃动如同巨大的旌旗。
“第一,立‘工分制’。” 他抛出第一个想法,“以后,营地里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只要出力,无论是打铁、种地、烧炭、巡逻,甚至是帮忙带孩子让大人能去干活,都按劳计分!干得多,干得好,工分就多!工分,可以用来兑换更好的食物、衣物、乃至以后盖起来的好房子!偷懒耍滑,不出力还想白吃食的,工分扣减,严重者,驱逐!”
这是一种将劳动直接量化和价值化的方法,简单,粗暴,但在现阶段,或许是最有效的激励和筛选机制。
二牛眼睛一亮:“这个好!谁干活卖力,谁混日子,一清二楚!”
百里秀迅速领会了精髓,补充道:“可设基础工分保底,确保人人能活。超额、创新、攻克难题者,额外重奖!以此鼓励能者多劳,智者多谋。”
秦战点头,继续道:“第二,定‘贡献等级’。不看出身,不看资历,只看你对栎阳的贡献!贡献达到一定等级,可以学习更高深的技术,比如炼钢的核心环节!可以参与营地的管理议事!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尊重!”
这话一出,连黑伯都动容了。这意味着,一个刚来的流民,只要肯干、能干,就有机会接触到最顶尖的技艺,这是将作监那种论资排辈的地方绝不可能给予的!
“第三,” 秦战的声音变得冷冽,“设‘监察队’。由二牛和猴子挑选绝对可靠的老兄弟组成,不受任何班组管辖,直接对我负责!职责只有一条:监督规矩的执行!无论何人,胆敢违反规矩,侵吞公产,煽动闹事,里通外人——严惩不贷!轻者鞭笞、罚没工分,重者……斩首示众!”
最后四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气,让棚内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乱世用重典,尤其是在这创业维艰、内外交困的时刻,必须有铁的纪律。
“第四,” 他看向百里秀,“所有规矩,所有工分记录,赏罚情况,每旬张榜公布,就在那‘杀敌刀’下面!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弄得懂!咱们栎阳,不要暗箱操作,就要这明明白白的规矩!”
阳光政策,公开透明,这是凝聚人心、杜绝谣言的最好方式。
“至于那些眼线……” 秦战嘴角勾起一丝冷意,“猴子,你的人配合荆云,把他们都给我‘养’起来。让他们传消息,但传什么,得由我们决定。正好,借他们的口,把咱们的‘规矩’,还有咱们想让人知道的东西,‘送’出去。”
众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秦战这一套组合拳,既有激励,又有约束,既有开放,又有铁腕,几乎考虑到了现阶段能遇到的所有问题。
“明白了,头儿!” 二牛摩拳擦掌,“俺这就去挑人,组建监察队!保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老夫这就去琢磨工分怎么计才合理。” 黑伯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久违的干劲。
百里秀已经开始在竹简上飞快地记录要点,眼神专注。
当夜,栎阳营地的核心层,通宵达旦。一条条细则被讨论、修正、完善。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一份涵盖了生产、分配、奖惩、等级晋升等方方面面的、略显粗糙却体系初成的《栎阳新规》草案,终于成型。
第二天,清晨的炊烟照常升起。但在人们开始一天劳作之前,营地中央那悬挂着“杀敌刀”的木架前,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用木板拼凑而成的公告牌。
百里秀亲自站在牌前,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向聚集过来的、面带好奇与疑惑的人们,逐条宣读着《栎阳新规》。
当听到“工分制”、“贡献等级”、“监察队”、“张榜公布”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和具体内容时,人群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有人惊喜,有人怀疑,有人算计,也有人面露不安。
但无论如何,一种全新的、不同于他们以往认知中任何形式的秩序,在这片荒原上,被正式提了出来。
秦战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面巨大的公告牌,看着人们脸上复杂的神情,看着阳光下那柄沉默的“杀敌刀”。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规矩的建立,远比用刀劈断敌人更难。这需要时间,需要坚持,需要不断的调整和完善,更需要所有人的认同和实践。
但这一步,必须迈出。
他转过身,走向喧闹起来的工坊区。身后,是人们关于工分和贡献等级的激烈讨论,以及百里秀耐心解释的声音。
风中,似乎带来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名为“秩序”的崭新气息。
不远处,那个小女孩仰着头,看着公告牌上那些她还不认识的字符,小手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娘,那些字……说的是啥呀?”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