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宸殿。
晨曦微露，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苻坚早已起身，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寰宇图前，目光沉静地凝视着西南方向那片代表着吐蕃高原的赭色区域。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一丝深沉的思量。
关于逻些刺杀事件的详细评估报告，以及“绣衣”在高原活动代价的分析，此刻正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张雁遇刺虽未成功，但其引发的连锁反应——吐蕃内部的猜忌清查、与北魏联盟的信任危机——效果已然达到，甚至超出了预期。
“一击之下，胡蕃生隙，其盟未战先挫。善。”苻坚心中默念，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然而，影狼随后密报的，关于吐蕃赞誉因此事震怒，在王庭及边境展开严密排查，导致数名潜伏多年的“绣衣”精锐或因暴露而殉职，或因联络线断裂而陷入险境的消息，也让这位拥有现代灵魂的穿越者帝王，感到了切实的代价。
“人命……终究不是棋盘上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他微微阖眼，脑海中闪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理念。作为来自后世的灵魂，他比这个时代任何君主都更清晰地认识到，培养一个合格的情报人员需要投入多少时间、资源与心血，其价值远非一次战术性的刺杀所能衡量。尤其是在对方已然高度警觉、戒备森严的情况下，继续强求刺杀张雁，无异于让这些精锐去执行近乎自杀的任务，牺牲巨大而收益不确定。
他缓缓转身，走向御案。阳光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流转，映照出他冷静而深邃的面容。“郭质。”他轻声开口。
侍立一旁的尚书郭质连忙躬身：“臣在。”
“影狼送来的高原简报，你看过了。”苻坚的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是，陛下。‘绣衣’此番虽搅动风云，然损失亦是不小。”郭质谨慎回应。
苻坚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划过：“张雁经此一事，已成惊弓之鸟，身处铁桶护卫之中。此刻再遣刺客，非智者所为，徒耗国之力士，寒忠勇之心。”
他抬起眼，目光清明而坚定：“传朕密令于影狼：高原之上，暂停一切针对张雁之刺杀行动。所有潜伏人员，转入静默，以保全自身、传递消息为第一要务。重点监视其与北魏联络之通道，吐蕃内部权力纷争之动向，以及南部商路之细节。朕要的是耳朵和眼睛，而非一时之血勇。”
郭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钦佩，陛下此举，看似退了一步，实则是以更长远、更经济的眼光来经营这场无形的战争。“陛下圣明！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保全‘绣衣’骨干，方能细水长流，持续掌控高原脉搏。”
旨意迅速通过秘密渠道传向高原。那些如同暗夜蝙蝠般潜伏在逻些乃至吐蕃各处的“绣衣”探子，在接到这道命令时，大多在暗地里松了口气。他们不惧死亡，但无谓的牺牲并非荣耀。最高意志的转变，意味着他们可以从刀尖跳舞的刺杀任务中抽身，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更擅长也更安全的情报搜集与舆论渗透上。
与此同时，苻坚对西线的整体战略也做出了相应的微调。他再次给张蚝和杨定去信，强调：“……吐蕃内部已生裂隙，联盟根基动摇。尔等当下之要，在于‘稳’与‘诱’。固守关隘，示敌以弱，纵其小股人马深入，亦可相机歼之，然切忌贪功冒进，引发其全面反扑。待其与北魏相互怨怼，进退失据之时，方可图谋大利。”
他的核心思路愈发清晰：既然直接的肉体消灭代价过高且未必能竟全功，那就将重点放在持续的心理战和内部瓦解上。让吐蕃和北魏在猜忌中自我消耗，让张雁在恐惧中束手束脚，让论赞弄囊在内外压力下焦头烂额。时间，似乎站在了国力更为雄厚、内部更为稳固的大秦这一边。
而在逻些，赞誉论赞弄囊发起的内部清查仍在继续，气氛并未因暂时没有新的刺杀事件而缓和，反而因为抓出了几个看似可疑、实则可能只是权力倾轧牺牲品的中下层官员和护卫，而变得更加人人自危。张雁虽然得到了更严密的保护，但他清楚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中，除了敬畏，也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审视与疏离。他与赞誉单独奏对时，也能感受到对方那份试图掩饰却依然存在的疑虑。
“绣衣”的刺客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但这种消失，并未带来安心，反而像是一块巨石沉入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更甚。谁也不知道，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是放弃了，还是在酝酿着更致命的阴谋？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明刀明枪的刺杀，更加折磨人的神经。
吐蕃与北魏之间的信使往来，也因此变得更加迟缓和不便。每一次信息的传递，都伴随着双方加倍的小心与验证，效率大打折扣。原本计划中需要紧密配合的细节，如今变得难以协调。
苻坚站在紫宸殿的窗前，望着窗外开始抽出嫩芽的树木，春天即将来临，但他知道，对于高原和北疆，真正的“春天”还远未到来。
“刺杀，不过是疾风骤雨，虽猛烈却难持久。而猜忌、孤立、内耗……这些才是蚀骨的慢性毒药。”他低声自语，仿佛在总结，又仿佛在规划着下一阶段的棋局，“张雁，朕容你再多活些时日。且看你在这猜疑的囚笼中，如何为你那复仇执念，再寻出路。”
一场更加隐蔽、更加考验耐心和综合国力的“无声之战”，从血腥的刺杀转向了更深层次的情报博弈与人心争夺，缓缓沉入了看似平静，实则更加凶险的深水区。高原上的风暴眼，暂时转移，但笼罩在逻些和盛乐上空的阴云，却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种战略层面的转变，变得更加沉重和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