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盛乐城。
最后一颗星子熄灭在天鹅绒般的夜幕边缘,东方地平线泛起一抹病态的鱼白,如同失血过多的脸庞。这座草原都城从噩梦中苏醒,却陷入了更深的现实梦魇。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混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硝烟的刺鼻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王宫前的广场已不复昨日模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屠宰场。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姿态扭曲,有些相互枕藉,保持着生前最后搏杀的姿势。暗红近黑的血液浸透了夯土地面,形成一片片粘稠的泥沼,马蹄踏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几处余烬未熄,青黑色的烟柱懒洋洋地升腾,给惨白的晨曦蒙上一层不祥的纱幔。
拓跋珪立在寝殿外汉白玉的石阶顶端,背对着渐亮的天光,身影凝铸如铁。他卸去了染血的胸甲,只着一件玄色暗纹的窄袖戎服,衣摆和下裳被血与泥污浸染得硬挺,紧贴着他精悍的身躯。他一夜未眠,脸色在微光中显得异常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那是极度疲惫与极度亢奋交织出的骇人光芒。他右手随意垂着,指间把玩着一枚从叛军首领丘伦身上搜出的、做工精致的金饼,冰冷的金属在他指尖翻转,偶尔反射出一线微弱而刺目的金芒。
阶下,“狼卫”统帅贺兰纥与“候官”令尉迟真如同两尊石雕,垂首肃立。他们甲胄上的血污已经板结,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更远处,侥幸未参与叛乱或及时反正的部落首领、王庭官员们黑压压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引来那尊杀神的注视。只有受伤战马偶尔的悲鸣和清理战场的士卒拖动尸体的摩擦声,打破这死寂。
“说。” 拓跋珪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刀刮过骨膜,带着一夜厮杀后的沙哑,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尉迟真喉结滚动了一下,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卷羊皮纸和几件零碎物品。“陛下,‘候官’已初步厘清。昨夜叛乱,首恶为丘伦,勾结拔也部、秃发部、贺赖部三部,聚众约两千三百余。他们在……”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在丘伦营帐暗格搜出与秦国往来密信三封,虽用暗语,未落款,然传递手法、用纸材质,皆与之前掌握的‘绣衣’特征吻合。另有,秦地特制金饼二十枚,上等蜀锦五匹,以及……江南明前茶饼两匣。” 他将证物高高举起,那茶叶的清香在此刻的血腥空气中,显得格外诡异。
拓跋珪的目光掠过那些东西,最终定格在那小巧的茶叶匣上。江南的茶……苻坚的触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不是简单的边境摩擦,不是军事威慑,而是直插他心脏的阴谋!一股混杂着暴怒、屈辱和后怕的冰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握着金饼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那坚硬的黄金竟被他捏得微微变形。他仿佛能透过这些物件,看到那个高踞洛阳紫宸殿的对手,正隔着千山万水,对他露出嘲弄的冷笑。
殿前广场上,一阵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血腥,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那浓烈的死亡气息灌入肺腑,反而让他翻腾的杀意奇异地沉淀、冷却下来。
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参与叛乱的四个部落,” 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凡高过车轮的男子,尽诛。首级,垒于南门外,筑京观。其妇孺,没为官奴,赏昨夜奋战之士。” 命令简洁,清晰,不容置疑,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是!” 贺兰纥身躯一震,沉声应命,转身便去安排。甲叶铿锵声中,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
拓跋珪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臣子,如同鹰隼审视着爪下的猎物。“昨夜,平叛有功者,名录上报,不吝封赏。持兵观望、驰援不力者……”他顿了顿,看着几个人瞬间瘫软下去的身影,“夺其部众,削其爵职,圈禁府中,听候发落。”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尉迟真身上,“‘候官’听令。”
“臣在!” 尉迟真感觉脊背一凉。
“自即日起,盛乐内外,凡三品以上官员、部落酋长,其府邸、营帐,给朕牢牢盯死!一应往来人等,言行举止,巨细无遗,每日一报。有妄议朝政者,有私下串联者,有与外界异常接触者……” 拓跋珪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铁之音,“宁可错杀,绝不枉纵!”
“臣……遵旨!” 尉迟真额头渗出冷汗,他知道,一场席卷整个北魏上层的大清洗,已经无可避免。
众人领命而去,脚步匆忙而凌乱。拓跋珪依旧独立阶上,晨曦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辉洒落,照亮了他年轻而冷硬的侧脸,也照亮了广场上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用弯刀割下首级,用马车拖走无头的尸体,用水桶冲刷凝固的血污。哀嚎声、呵斥声、水流声混杂在一起。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被金饼棱角硌出的深痕,以及指甲缝里那些无论如何也清洗不掉的暗红色。那不是别人的血,那是他权力基石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需要用更多的血去填补。
内忧已如毒疮溃破,外患更似利刃加颈。
秦人不仅陈兵边境,经济封锁,如今更是将手伸进了他的宫廷,煽动了他的部属!这一次是丘伦,下一次会是谁?贺兰纥?尉迟真?还是他身边某个看似忠谨的侍从?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转身,走回依旧弥漫着淡淡硝烟和血腥气的寝殿。目光掠过墙壁上那道深深的箭痕,昨夜那支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鬓发飞过。
他走到巨大的北魏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锁定了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那个强大的帝国,那个名叫苻坚的对手。
“苻坚……‘绣衣’……”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孤狼在舔舐伤口时发出的呜咽,“你们送给朕的这份‘厚礼’,朕……收下了。”
他的拳头,猛然砸在地图上标注着“长安”、“洛阳”的位置,力道之大,让整个沉重的图架都为之震颤。
“此仇此恨,不死不休!”
狼王受伤了,流了血,但也因此彻底撕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原始、最狰狞的獠牙。盛乐城的这个血色黎明,不仅清洗了内部的叛徒,更淬炼了一颗被仇恨与警惕冰封的帝王之心。北方的天空下,阴云密布,雷霆正在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