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质日记本,从李云金指缝间滑落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在,受控地剧烈颤抖。封面磕在柔软的羊绒地毯上,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像极了他此刻骤然沉落的心。
可他对此毫无察觉。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裹挟着九天雷霆之力的,无形巨锤迎面砸中,浑身的骨头,都似在瞬间酥麻碎裂。他僵在原地,指尖的温度,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血液先是在血管里凝成冰冷的滞涩,下一秒,又骤然翻涌成滚烫的洪流,疯狂冲撞着太阳穴,耳边尽是嗡嗡的轰鸣,眼前的紫檀木书桌、悬挂的水墨古画、甚至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都在扭曲、旋转、碎裂,最终坍缩成,刺目的白茫茫一片,将他彻底困在这片混沌之中。
“我不是李云金。”
“我不是李家子。”
“我不是守火人后裔。”
三个念头,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又像是三把烧得通红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的灵魂。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将他十八年来坚信不疑的一切,撕得粉碎。
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像是用积木精心搭建的城池,从牙牙学语时,听母亲说“你是李家的骄傲”,到少年时握着父亲,留下的剑立誓“要为李家报仇雪恨”,再到昨日,长老将“守火人后裔”的身份,与“阵眼石”的重任交给他时,那份沉甸甸的使命感……这一切曾是他世界里的基石,支撑着他熬过,最黑暗的流亡岁月,支撑着他在刀光剑影里,一次次死里逃生。可此刻,这城池却在他眼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然后轰然倒塌,化为漫天齑粉,风一吹,连半点痕迹都留不下。
他曾以为,自己的人生目标清晰如炬。为李家满门报仇,夺回被夺走的一切。那血海深仇,是刻在骨血里的执念,是支撑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回人间的唯一动力。可现在,这执念突然失去了,所有重量,轻飘飘地悬在半空,可笑又虚无。他甚至不敢深想:那灭门之仇,真的与自己有关吗?他或许只是,一个顶着“李云金”名字的局外人,替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仇恨。
更讽刺的是,几个时辰前,长老们围坐在议事堂,眼神肃穆地,将“守火人”的传承讲给他听,将那枚温热的阵眼石,塞进他掌心,说“这是关乎天下气运的重任,唯有李家血脉能担”。那时他还在心中暗下决心,要扛起这份责任,不辜负先祖与苍生。可现在想来,这“重任”却成了最尖锐的嘲讽。他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明不白,不过是个孤儿,在李家长大的旁支孤儿,凭什么执掌这天下命脉?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还有那人人艳羡的“云巅商行少主”身份。为了守住这个身份,他曾在生意场上,与老谋深算的对手周旋,曾在深夜里对着账本,核对到双眼发酸,曾经为了拉拢一个商户,冒着暴雨在对方府外,等了三个时辰……那些过往的骄傲、努力、算计、挣扎,此刻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却都变成了一场,荒诞的木偶戏。他仿佛能看到,幕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而他,就是那个戴着“李云金”面具,在别人搭建的舞台上,跳着早已编排好的舞步的……可悲的傀儡。
“我是谁……”
一声极其干涩、嘶哑的音节,从他喉咙最深处挤了出来,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这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茫然与绝望。
这简单到极致的三个字,此刻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将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信念,都彻底吞噬。
“我这十几年……到底算什么?!”
他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响,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是别人精心安排的替身?是棋盘上,可以随时被舍弃的棋子?还是一个连自己的根源、自己的过去,都模糊不清的……孤魂野鬼?
强大的力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离,从四肢百骸里,退得干干净净。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那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渗进来,才勉强让他没有瘫软在地。他缓缓抬起双手,看着这双手,这双手曾握过剑,曾算过账,曾接过阵眼石,曾以为能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此刻,这双手却无比陌生,指节上的薄茧、掌心的纹路,都像是属于另一个人。
一直以来的目标消失了,一直以来的身份瓦解了。他站在这片白茫茫的混沌里,前方没有路,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与迷失,从心底蔓延开来,裹住他的四肢,缠住他的喉咙,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