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杆火把燃烧稳定,散发出带着松脂清香的黄色光晕,在这无边的地底黑暗中,如同一个倔强的信标。光芒所能照亮的范围有限,两侧是湿滑嶙峋的岩壁,脚下是高低不平、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滚圆的卵石的河滩。耳边是永恒不变的、地下暗河奔腾咆哮的轰鸣,乳白色的河水撞击着礁石,溅起带着硫磺味的温热浪花,水汽氤氲,模糊了前路。
陈渡走在队伍中间,一手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椽子,另一手被钟伯稳稳地搀扶着。胸口的闷痛并未消失,只是被一股更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忍的沉重。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三娘抱着丫蛋紧跟在他身后,火光映照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跟随丈夫求生的坚韧。老鱼头举着另一支火把走在最前探路,脚步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黑暗。李老汉搀着孟婆婆,李二狗则紧张地跟在队尾,时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后面的黑暗中追上来。
沿着河滩向下游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道路开始变得愈发难行。河滩逐渐收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紧贴着冰冷的岩壁,踩着湿滑的石头小心挪动。暗河的水势似乎更加湍急,轰鸣声震耳欲聋。
“这路……越来越不好走了。”钟伯搀着陈渡,避开一处滑腻的青苔,低声说道。
陈渡嗯了一声,目光却投向对岸。对岸那片发光的幽蓝森林早已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同样漆黑冰冷的岩壁。石根指引的下游,到底通往何处?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老鱼头忽然停下脚步,举起火把,照着侧前方的岩壁。“这里有字!”
众人精神一振,连忙凑过去。
只见粗糙的岩壁上,被人用利器刻着几个硕大、古朴的字迹,历经水汽侵蚀,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来:
“镇水枢,禁地,前朝工部敕令,擅入者死。”
字迹苍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镇水枢?”老鱼头倒吸一口凉气,“不是‘锁龙枢’?前朝工部?这……这地方,比水衡水府还要早?”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镇水枢?难道水衡官署当年修建“锁龙枢”,并非首创,而是在一个更古老的、名为“镇水枢”的遗迹基础上进行的?沈文渊的绝笔中,也只提到了利用前朝沉没之“镇水枢”基座,却未提及这明确的名称和工部敕令!
这地下的水脉,到底隐藏着多少朝代的秘密和野心?
“前朝……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李二狗看着那“擅入者死”四个字,声音发颤。
“禁地……”三娘搂紧了丫蛋,脸上血色褪尽。
恐惧再次攫住了众人。石根指引他们来的方向,竟然指向一个更古老、更危险的“禁地”!
“还……还往前走吗?”李老汉的声音也带着犹豫。
陈渡盯着那冰冷的石刻敕令,脑海中飞速转动。禁地,往往意味着巨大的危险,但也可能……藏着打破僵局的关键。石根给他们火把,指引这个方向,绝不会是无的放矢。这“镇水枢”,是否与那“诅咒”,与河图石,有着更深层的联系?
“走。”陈渡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看了一眼那石刻,“前人立碑,未必能断后人的路。”
老鱼头深深看了陈渡一眼,点了点头:“听渡哥的。”他不再多言,举着火把,继续前行。
越过石刻警告,前方的气氛似乎都变得不同。岩壁变得更加陡峭,人工开凿的痕迹也越来越多,虽然同样古老残破。有时能看到一些嵌入岩壁的、早已锈蚀殆尽的金属构件残骸,或者一些坍塌的、疑似岗哨或工事的石堆。
暗河的水道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味地奔腾直下,而是出现了数个巨大的漩涡,河水在这里打着转,发出更加低沉、如同闷雷般的咆哮,乳白色的水汽更加浓郁,几乎形成了白色的雾障,火把的光线在雾中变得朦胧不清。
“小心脚下!靠里走!”老鱼头高声提醒,声音在轰鸣和水汽中有些失真。
道路越发崎岖,几乎是在巨大的礁石丛中攀爬。陈渡的体力消耗极大,伤口被牵动,冷汗浸透了内衫,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依靠着钟伯和老鱼头的搀扶,以及那根木椽,顽强地向前挪动。
又艰难地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暗河在这里分成了两条支流!一条继续向左前方奔流,水势相对平缓一些,但河道幽深,看不到尽头。另一条则向右前方拐去,水流更加湍急,轰隆声震得人脚底发麻,而且,在那条支流的上方,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喉咙,深不见底。
两条路,该走哪一条?
众人停在岔路口,望着两条截然不同的水道,陷入了沉默。蕨杆火把的光芒在浓重的水汽中摇曳,映照着每个人脸上茫然与不安的神情。
“石根……也没说清楚是哪条路啊……”李二狗嘟囔着,看向陈渡。
陈渡喘息着,目光在两条水道之间来回扫视。他注意到,在通往右边那湍急支流、洞口方向的岩壁上,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刻痕。他让钟伯扶着他靠近些。
那刻痕比之前的工部敕令要浅得多,也随意得多,像是有人仓促间用石头划上去的。刻的是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那黑黢黢的洞口方向。在箭头旁边,还有几个更加难以辨认的、扭曲的符号。
陈渡仔细辨认着那几个符号,虽然看不懂,但其笔画的走势和韵味,竟然与那棵苍白怪树上、描绘幸存者异变的刻痕旁的符号,有几分相似!
是那些逃入地下的水衡幸存者留下的标记?他们选择了这条更危险的路?
为什么?
陈渡抬起头,望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洞。里面有什么?是绝境?还是……通往真相核心的路径?
他感到胸前的旧伤隐隐作痛,仿佛与那洞中的未知产生了某种共鸣。
“走这边。”陈渡指着右边那条湍急的支流和上方的黑洞,做出了决定。
没有解释,只有一种基于碎片信息和无端直觉的判断。
老鱼头没有质疑,只是紧了紧手中的鱼叉,率先踏上了通往右边支流的、更加险峻的礁石路。钟伯搀扶着陈渡跟上。
三娘看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但还是抱紧丫蛋,毅然跟了上去。李老汉、孟婆婆、李二狗也依次跟上。
当他们终于艰难地爬上那片位于洞口下方的平台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风,从那个巨大的黑洞中吹拂出来,将火把的火焰压得几乎熄灭。
洞内深邃无比,火把的光线投入进去,如同泥牛入海,照不出任何轮廓。只有那震耳欲聋的水声,从洞的深处传来,带着一种空洞而巨大的回响,仿佛里面隐藏着一个更加庞大的地下空间。
陈渡站在洞口,望着那无边的黑暗,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