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头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清晨,被下游捞水草的渔民发现的。和胡员外一样,泡得肿胀,眼睛圆睁,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河边常见的鹅卵石。
消息像带着寒意的秋雨,瞬间浸透了清江浦。如果说胡员外的死还能用“报应”、“意外”来勉强解释,那王老头这个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孤寡老人的投河,则彻底点燃了人们心底积压的恐惧。
不是意外,是索命!是河里的东西不肯放过清江浦!
流言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变成了公开的恐慌。码头上几乎没了人影,靠河居住的人家开始连夜搬家,镇上的米价肉价飞涨,人心惶惶,仿佛末日将至。
官府这次压不住了。张头带着几个衙役,硬着头皮在运河边巡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能拦住活人,却拦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恐惧。
济世堂里,气氛同样凝重。
林老先生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坐在椅子里,久久不语。无念和尚闭目捻着佛珠,嘴唇无声翕动。青娥忙着安抚几个被吓坏、前来求药的妇人,眉宇间满是疲惫。
阿青没有再跑去河边,她变得异常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后院的门槛上,抱着膝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滴水的屋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雨势又转大,哗啦啦地砸在瓦片上。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冒着大雨来到了济世堂。
来人撑着一把巨大的黑油纸伞,伞面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穿着半旧的黑布长衫,身形高瘦,脚步沉稳,踏入堂内,收起雨伞,露出一张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普通却眼神沉静的脸。
“请问,林老先生在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外地口音,语调平稳。
林老先生抬起头,看向这个陌生的来客,目光在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老朽便是。阁下是?”
来人拱了拱手:“鄙姓墨,墨守规,是个游方的郎中。途经贵宝地,听闻运河不太平,特来拜会林老先生,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
游方郎中?林老先生心中微动。此人气度沉稳,眼神锐利,绝非常人。而且,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墨先生请坐。”林老先生示意青娥看茶。
墨守规坐下,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堂屋,最后落在里间门帘上——无念和尚就在里面打坐。
“这位大师是?”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一位挂单的师父,身体不适,在此静养。”林老先生淡淡道。
墨守规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他端起青娥奉上的粗茶,喝了一口,直接切入正题:“林老先生,实不相瞒,鄙人一路行来,听闻贵地运河接连发生怪事,有人莫名投河,死者身上似有异状……不知老先生,可曾详查过?”
林老先生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老朽只是个看病的郎中,尸格检验,是官府仵作的事。”
墨守规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官府仵作,只怕查不出魂魄上的毛病。”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不瞒老先生,鄙人祖上也曾涉猎些驱邪镇煞的方术,对这类‘阴煞侵体、执念驱魂’的症候,略有研究。”
林老先生瞳孔微缩。此人果然不简单!
“哦?墨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墨守规道,“只是据鄙人观察推测,贵地运河之下,恐有极阴之物盘踞,或其残留气息未散。此物能侵蚀生人魂魄,种下‘阴烙’,被烙者初时与常人无异,但随着时间推移,阴烙加深,便会心智渐失,最终受其驱使,做出违背本心之事,比如……视水为归途。”
他的描述,与林老先生所见几乎吻合!
“阴烙?”林老先生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正是。”墨守规点头,“一种极其阴毒的魂魄印记。寻常药物符水难以根除。需以特殊手法,辅以阳刚之物,方能尝试拔除。”
“墨先生懂得拔除之法?”青娥忍不住插嘴问道,眼中升起一丝希望。
墨守规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懂得一些。但需找到源头,至少,要知道这‘阴烙’的具体性质,方能对症下药。否则,贸然动手,恐适得其反。”
他顿了顿,看向林老先生:“故而,鄙人冒昧前来,想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久居此地,又是杏林高手,想必对运河的异状,比旁人了解更多。不知……可否赐教?”
他的态度看似谦逊,言语间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探寻。
林老先生沉默着。这个墨守规来历不明,目的不清。他所说的“拔除阴烙”是真是假?他是真心想来帮忙,还是另有所图?会不会与阴墟有关?
种种疑虑在他心中盘旋。
堂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良久,林老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老朽……确实知道一些。但这其中牵扯甚大,关乎许多人性命。墨先生若真想相助,还需坦诚相待。”
墨守规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淡去了些,他看着林老先生,眼神变得深邃:“老先生是信不过鄙人。”
“非是不信,而是责任重大,不得不慎。”林老先生坦然与之对视。
两人目光交汇,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较量。
就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阿青一声短促的惊呼!
“啊!”
青娥脸色一变,立刻冲向后院。林老先生和墨守规也同时起身。
后院雨势不小,阿青站在屋檐下,小脸发白,指着院墙方向:“刚才……刚才墙头好像有个人影!黑乎乎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林老先生心中一凛,快步走到院墙边查看。墙头湿滑,只有几蓬被雨水打湿的杂草,并无脚印。
是阿青看错了?还是……真有人窥探?
他回头,看向跟出来的墨守规。
墨守规站在雨中,黑伞不知何时又撑开了,遮住了他的表情。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看来,盯上这里的,不止墨某一人。”
说完,他对林老先生微微颔首:“既然老先生尚有疑虑,鄙人便不多打扰了。若改变主意,可来镇东的‘悦来客栈’寻我。”
他不再多言,撑着那把巨大的黑伞,转身走进了滂沱的雨幕中,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林老先生站在屋檐下,看着墨守规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院墙,眉头紧紧锁起。
这个突然出现的墨守规,还有那个窥探的黑影……
清江浦的这潭水,因为这场秋雨,似乎变得更加浑浊、更加深不见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