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根送饭来时,把瓦罐顿在石板上的声音比往常重了些。他没像以前那样放下就走,而是蹲在洞口,掏出烟袋,慢腾腾地卷着。浑浊的眼睛瞥了陈渡一眼,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阿青。
“夜里,睡得好?”他问,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陈渡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阿青端起瓦罐,里面是照旧的糊粥,她拨弄着,米粒少得可怜,多是看不清模样的野菜。
石根吸了一口自己卷的烟,呛人的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散不开。“这水,退得快了。”他像是自言自语,“水一退,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
陈渡心里动了一下,他知道石根在试探,也在暗示。
“藏不住好。”陈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藏久了,就烂在泥里了。”
石根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烂在泥里,也好过被人挖出来,曝在日头底下。”他顿了顿,忽然转了话头,“晚上,西头老默家送水饭,人手不够,你们俩,来搭把手。”
送水饭。陈渡听过这说法。是运河上游一些村落的老习俗,给水里不明不白死去的孤魂野鬼送一顿饭食,安抚它们,让它们别缠着活人。避水坞与世隔绝,竟还留着这规矩。
阿青看向陈渡,眼神里带着询问。这是个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靠近西边,接触村民,甚至可能窥见那座水下祭坛的机会。
“好。”陈渡应道。
石根没再说什么,把烟屁股在石头上摁灭,起身走了。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像是又扛上了一件沉重的东西。
天黑得很快,比往常更沉。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避水坞零星的火把,在水面上投下摇曳破碎的光影。空气里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他们跟着两个沉默的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头走。越往西,地势越低,露出的残垣断壁越多,被水泡得发黑,像一排排烂掉的牙齿。水流在这里也显得更急,发出呜呜的声响。
老默家就在那片淹没的废墟边缘,一座半塌的石头房子,勉强立在水边。门口已经聚了七八个村民,有男有女,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石根也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白布。
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石根看到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掀开篮子上的白布,里面是几个粗瓷碗,盛着米饭,还有一点咸菜疙瘩。他拿出一叠黄表纸,分给几个年长的村民。
“开始吧。”石根说,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绷直了身体。
村民们蹲到水边,把黄表纸点燃。纸钱燃烧的火光跳跃着,映着一张张麻木而虔诚的脸。他们把碗里的饭食,一点点拨进浑浊的河水里,嘴里念念有词,是那种古老得听不清字句的调子,像风穿过废墟的呜咽。
陈渡和阿青被安排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帮忙拿着空篮子和多余的纸钱。陈渡的目光扫过水面,看向那片被巨石半掩的水域。祭坛的入口,就在那下面。此刻,它在黑暗中静默着,像一头潜伏的巨兽。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靠近祭坛入口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不是垃圾,也不是水草。在纸钱火光的映照下,那东西泛着一种异样的苍白。
一个村民也看到了,他拨饭食的手停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石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在火光下一明一暗。他沉默着,从篮子里又拿出一碗饭,走到水边,对着那漂浮物的方向,将整碗饭都倒了进去。他的动作很慢,很沉。
那东西随着水流缓缓漂近了些。
陈渡看清了。
那不是什么物件。那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穿着避水坞村民的土布衣服。他脸朝下浮着,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最让人心底发寒的是,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一种粗韧的水草紧紧地捆绑着,绑成了一种扭曲的姿势。
不是失足落水。是被绑着扔进河里的。
“是……是水旺……”旁边一个村民声音发颤,低低地说了一句。
没有人接话。只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和河水流动的呜咽。
石根直起身,看着那具漂浮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过身,对两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挥了挥手。“捞上来。按老规矩办。”
老规矩。陈渡心里一凛。他看向石根,石根也正看向他。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警告,有疲惫,还有一丝……认命般的漠然。
两个村民脱下外衣,咬着牙,哆哆嗦嗦地下了水,向着那具尸体游去。水很凉,他们冻得嘴唇发紫,费了些力气,才将那个叫水旺的村民拖上了岸。
尸体被平放在岸边冰冷的石头上。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更加浓烈。被水草捆绑的四肢僵硬地扭曲着,诉说着死前的挣扎与痛苦。
石根走到尸体旁,蹲下,伸手,似乎想将那紧紧勒进皮肉的水草解开。但他的手指在半空停住了。他改而用手,轻轻将尸体脸上黏着的乱发拨开,露出了那张被水泡得变形、充满恐惧和痛苦的脸。
“唉……”石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一片枯叶落地的声音。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尸体,而是转向陈渡和阿青,目光最终落在陈渡脸上。
“陈兄弟,”他叫了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式,“你家里,祖上是‘渡亡人’?”
陈渡心头猛地一跳。他从未对这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来历。他点了点头,“是。”
石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但那光很快又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疲惫。“那……劳你驾,给水旺……收拾收拾。让他走得……干净点。”
周围所有的村民,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陈渡身上。那些目光里,有麻木,有恐惧,有探究,也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送水饭,送来了一个被捆绑溺亡的同村。
老默家的水饭,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只是送给虚无的孤魂。
阿青轻轻碰了碰陈渡的手臂,示意他看尸体的脖颈处。在那里,缠绕的水草缝隙间,隐约能看到一小片皮肤,上面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深色的印记。
陈渡看着石根,看着周围沉默的村民,看着脚下这具冰冷的、充满疑点的尸体。他明白了,这不是帮忙,这是一个考验,一个漩涡,而他已经被卷了进来,无法脱身。
他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死亡和甜腻气息的空气,向前迈了一步。
“好。”
他应道。声音不高,却像石头落入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