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前院马厩的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只烧毁了些草料,熏黑了一面墙。林府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猜测是哪个小厮偷懒,没把灯笼放好引燃了干草。没人怀疑到更深层的原因。
陈渡像往常一样起身,洗漱,用早饭。林福来送饭时,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倦意和烟熏火燎的痕迹,言语间对昨夜的火患抱怨了几句。陈渡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声。
他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比前几天更加顺从。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更深,更冷。
他不再试图去见林静渊,也不再打听任何消息。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翠竹院里,看书,或者只是看着窗外的竹子发呆。林福似乎对他的“安分”很满意,眼里的戒备也松懈了些。
只有陈渡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把价值十两银子的匕首,日夜贴肉藏着,冰冷的金属几乎要烙进他的皮肤里。夜里,他依旧警醒,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瞬间清醒。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打破这僵局的消息。
第三天下午,他正在院中慢走活动筋骨,一个负责打扫庭院的小厮,在清理他窗下的落叶时,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声咒骂了一句,快速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了落叶堆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扫。
陈渡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等那小厮走远,才踱步过去,假装弯腰系鞋带,手指精准地捻起了那个被揉得发皱的纸团。
回到屋里,关上门,他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用烧过的木炭写的:
“戌时三刻,城南天后宫,石狮下。”
没有落款。
陈渡将纸条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是谁?罗五爷的人?还是……昨夜那个可能帮了他的人?
无论是谁,这是他来到泉州后,收到的第一个来自外界的、主动的信号。
他需要去。
戌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陈渡换上一身深色衣服,将那把匕首插在最顺手的位置,悄悄溜出了林府。这一次,他更加小心,在巷子里绕了许久,确认无人跟踪,才朝着城南的天后宫走去。
天后宫是海商们祭祀护航女神妈祖的庙宇,香火鼎盛,即便是夜晚,也有零星的香客和游人。宫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狮子,在灯笼的映照下,投下狰狞的影子。
戌时三刻,宫门已经关闭,周围行人渐稀。陈渡走到左侧那只石狮的阴影里,站定,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个戴着斗笠、身形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在石狮另一侧停下,像是走累了在歇脚。
“北边的运河,今年水势如何?”老者忽然开口,声音苍老沙哑,问的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陈渡心中一动,这是暗号?他谨慎地回答:“水浑,不好走船。”
老者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林家水深,小心漩涡。”
“漩涡中心有什么?”陈渡追问。
“朽木,和想吃肉的鱼。”老者声音更低了,“你要找的人,不在泉州。四海的车队,半月前押着一个重伤的北边女子,往北去了。应该是回他们的老巢。”
阿青!她还活着!被四海抓了,押往北边!陈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因为得到确切消息而剧烈跳动起来。
“消息可靠?”他声音发紧。
“拿命换的。”老者淡淡道,“林家……有人不想你死,也有人不想你活。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等陈渡再问,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远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陈渡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
阿青还活着,但落在四海手里,被押往北边。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也意味着营救的难度极大。
林家内部果然有分歧。“有人不想你死”,或许是指昨夜暗中相助的人,也可能是林震东安插的眼线?“有人不想你活”,无疑是指林静渊,或者他背后的势力。
“朽木,和想吃肉的鱼。”是指林静渊已经腐朽,并且想利用木匣与四海做交易,分一杯羹吗?
他必须尽快离开泉州!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林静渊随时可能为了向四海示好而出卖他。而且,他必须去救阿青!
回到翠竹院,他立刻开始准备。盘缠还剩一些,匕首在手,最重要的木匣……他不能带走,那会立刻引来追杀。必须留在林静渊这里,暂时麻痹他。
但也不能白白留给他。
他铺开纸张,磨墨,模仿着林静渊那种圆润工整的笔迹,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信是写给“族兄震东”的,内容大意是:木匣已妥善保管,然泉州局势复杂,四海与官府勾结,步步紧逼,弟正多方斡旋,望兄耐心等待,勿要轻举妄动,一切待时机成熟,自有分晓。
他故意将语气写得含糊又带着几分无奈,既解释了木匣未立刻使用的原因,又暗示了处境的艰难,符合林静渊一贯的作风。
写完后,他小心地将信纸吹干,折好。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林福,将信交给他:“福伯,晚辈思乡心切,想起家中尚有未了之事,需得尽快北返。此信烦请转交林主事,感谢他这些时日的款待。木匣乃长辈重托,晚辈不便携带,仍请主事代为保管。”
林福接过信,有些惊讶:“陈公子这就要走?主事知道吗?”
“尚未禀明,想必主事事务繁忙,就不打扰了。晚辈心意已决,今日便动身。”陈渡语气坚决。
林福看着他,眼神复杂,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道:“既如此,小人这就去禀报主事,并为公子准备些盘缠路上用。”
“不必了,盘缠尚有剩余。多谢福伯好意。”陈渡拱手告辞。
他回到翠竹院,拿起那个小小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短暂栖身之所,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没有走林府正门,依旧从那个偏僻的侧门出去。他知道,林静渊得到消息后,一定会派人阻拦,或者……更糟。
他必须尽快消失在泉州的人海里。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空气依旧带着昨夜的凉意。早点摊子升腾着热气,码头方向传来熟悉的喧嚣。这座繁华的刺桐城,他来了,又走了,像一滴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他在一个早点摊子前坐下,要了一碗粥,两个馒头,慢慢地吃着。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两个穿着林家护院服饰的汉子,急匆匆地从街口跑过,目光四处搜寻。
陈渡低下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放下几个铜钱,起身混入逐渐增多的人流。
他没有直接去码头。四海和林家在那里耳目众多。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城北走去。
据他所知,除了官定的贸易港口,泉州附近还有一些偏僻的小渔村,偶尔也会有胆大的私船停靠,搭载些不想走正规渠道的客人。他需要找到这样一条船,先离开泉州地界再说。
他在街边的杂货铺买了一个更大的包袱皮,一些耐放的干粮,一顶遮阳的斗笠。他将自己重新打扮成一个寻常的、赶路的年轻人。
穿过大半个泉州城,走到城北时,已是午后。这里的建筑明显破败了许多,行人稀少。他按照之前打听来的模糊信息,朝着一个据说有私船出没的、名叫“蚶江”的小渡口走去。
路越走越荒凉,两旁开始出现农田和零散的村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在他以为快要到达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心中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三匹快马正从官道方向疾驰而来,马上骑士穿着普通的劲装,但眼神锐利,直奔他而来!
是林家派来的人?还是四海的人?
陈渡来不及细想,转身就向旁边的田野里跑去!
“站住!”
身后的骑士大声呼喝,马鞭抽得啪啪作响。
田野里庄稼不高,无处藏身。陈渡拼命奔跑,肺像要炸开,背后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的震动。
不能被抓回去!
他猛地拔出怀里的匕首,在夕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就在第一匹马即将追上他,骑手俯身伸手来抓他的后襟时,陈渡突然一个急停转身,手中匕首带着一道冰冷的弧线,狠狠划向马蹄!
马匹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扬起,将背上的骑手猛地掀翻在地!
另外两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阻了一阻。
陈渡趁此机会,再次发力,冲向不远处的一片茂密的甘蔗林。
箭矢“嗖嗖”地从耳边掠过,钉在他身后的土地上。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狼,一头扎进了那片能提供最后庇护的青纱帐里。
甘蔗叶子刮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不顾,拼命向深处钻去。
身后,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马蹄在田埂边徘徊的声音。
他们不敢轻易闯进这密不透风的甘蔗林。
陈渡靠在粗壮的甘蔗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混着被划出的血丝,流进眼睛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的甘蔗叶,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他逃出来了。
但前面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北方,运河,四海的老巢,还有生死未卜的阿青……
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该回去了。回到那条埋葬了他过去、或许也将决定他未来的运河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