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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弥漫在星火谷上空的最后一丝硝烟时,天刚蒙蒙亮。那烟霭像是在谷口盘旋了半宿的困兽,终于被金灿灿的光刃撕开一道裂口,紧接着,整片天幕都被掀了开来——沉郁的墨蓝褪去,换上浅淡的鱼肚白,再到后来,霞光漫过谷两侧的山脊,把战后的狼藉染得既刺目,又带着点说不出的苍凉。

破损的栅栏歪歪斜斜地矗在谷口,木头桩子被烧得焦黑,有的拦腰折断,有的只剩下半截,露出里面惨白的木芯,像被巨兽啃噬过后丢弃的骨骸。最靠边的那根桩子上还挂着半截染血的布条,是昨夜厮杀时被刀勾破的衣襟,风一吹,布条轻轻晃着,上面的暗红血迹在晨光里泛着暗沉的光。焦黑的土地上,凝固的血渍层层叠叠,有的结成了硬邦邦的痂,嵌在干裂的土缝里;有的被凌晨的露水浸开,晕出浅浅的红圈,像极了绽在黑土地上的残花。更远处,几具来不及清理的断箭插在泥里,箭杆上的木纹被烟火熏得发黑,箭头却还闪着冷光。

空气中的气味复杂得让人喘不过气。血腥气最浓,混着焦木头的糊味,还有伤员棚里飘来的草药香——那是艾草和柴胡混合的苦气,被风一卷,又裹进了溪边泥土的腥气,吸进肺里时,像吞了口掺了铁锈的灰,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平日里总在谷里槐树上聒噪的麻雀,此刻都没了声响,枝桠光秃秃的,只有几片焦叶挂在上面,一动不动。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碎草和尘土,落在尸体盖着的草席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反倒让这寂静更让人心里发慌。只有两处声音能证明这片土地还活着:一处是伤员棚里断断续续的压抑呻吟,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来,带着钻心的疼;另一处是村民们清理废墟的脚步声,沉重,缓慢,每一步踩在焦土上,都能听见“噗”的一声,像是土地在低低地叹息。有人弯腰搬起断裂的木梁,木梁上的火星还没完全灭,蹭得他手背上起了个燎泡,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梁下压着的半块麦饼,眼眶红得发亮——那是昨夜值守的小伙子没吃完的干粮。

林晚几乎一夜未眠。她靠在伤员棚外的老槐树下歇了不到一个时辰,天刚泛白就醒了,眼窝深陷得像是被揉进了墨,脸色白得像张纸,只有嘴唇还带着点血色,却也干裂得起了皮。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比头顶的晨光还要坚定,像是淬了火的钢,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脸上的泥渍,才想起昨夜厮杀时,溅在脸上的血和泥还没擦干净。

“林姐!”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药童小秋,十三四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此刻却满是慌张,端着的陶碗里,褐色的药汁晃得快要溢出来,“张叔他烧得更厉害了,嘴唇都干得起皮,喊他也没反应……”

林晚立刻直起身,快步走过去,伸手稳住小秋手里的陶碗。指尖触到碗壁,温温的,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药熬得不够热,伤员喝了没用。“别急,”她声音沙哑得像是磨了砂,却透着让人安心的稳,“你先去灶房把药再热一热,多加半勺蜂蜜,张叔伤得重,喝不下苦药。我去看看赵婶采草药回来没,要是没回,就让阿力去后山找,重点采柴胡和薄荷,薄荷能退烧。”

小秋点点头,抹了把挂在眼角的泪珠,转身就往灶房跑,跑两步还回头喊:“林姐,你也别忘了喝口水!”

林晚应了声“好”,目光却扫过整个谷场。阵亡者的遗体还盖着草席,整整齐齐地排在谷西侧的空地上,一共十七张,每张草席下,都是曾经跟着她逃荒、建桃花源的乡亲。天再热点,尸体就该臭了,必须赶在正午前下葬;重伤员除了张叔,还有四个,都躺在最里面的棚子,草药快不够了,得尽快补充;谷口的栅栏破成那样,黑虎的人要是回头再来,连个挡的东西都没有,防御工事必须今天就动手修……她心里像揣了本账,一笔一笔记着,每一笔都压得她心口发沉,却又让她不敢停下。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沾着血污和泥渍的衣襟,转身往谢景珩的窝棚走。窝棚是用茅草和树枝搭的,比其他村民的略大些,昨夜谢景珩就是在这里包扎的伤。走到棚外,她脚步顿了顿,犹豫了——谢景珩伤的是左臂,昨夜为了护她,被黑虎的人砍了一刀,深可见骨,此刻肯定还疼着,她该不该这时候来烦他?可关于防御的事,只有谢景珩想得最周全,她必须跟他商量。

迟疑了片刻,她还是轻轻掀开了草帘。棚里光线不算亮,晨光透过茅草的缝隙,洒下几缕细碎的光。谢景珩正靠坐在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上,背后垫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那是她昨天给他找的旧棉衣,拆了棉花缝的靠垫。他左臂裹着厚厚的绷带,绷带是她昨夜亲手缠的,此刻边缘已经渗出血迹,颜色比棚外的焦土还要深。他脸色因失血而显得有些透明,连唇色都淡得近乎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清明,像浸在水里的墨,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摊在膝上的一张简陋地图。

那地图是用炭笔在粗麻纸上画的,星火谷的轮廓、溪流的走向、山脊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边缘被他反复摩挲得有些起毛。他右手握着一根小木棍,正对着谷口的位置轻轻点着,眉头微蹙,像是在琢磨什么。

听到草帘响动的声音,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晚身上时,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动了一丝,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缝。他放下手里的小木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膝上的地图,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刚醒的沙哑:“来了?”

“你的伤……”林晚走到棚口,目光又落在他的绷带上,话没说完,就被谢景珩打断了。

“无碍。”他语气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扫过她眼下的乌青,又落在她沾着泥渍的衣襟上——那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是昨夜被黑虎的人划到的,虽然不深,却也渗了血。他喉结动了动,沉默了两秒,才轻声说:“你……辛苦了。”

简单的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像落在林晚心尖上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的暖意。她忽然想起昨夜厮杀最烈的时候,黑虎的二当家举着刀朝她砍过来,是谢景珩拖着受伤的胳膊,猛地把她往身后一拉,自己的左臂却又被划了一下,血当时就涌了出来。那时候她只顾着打,没来得及多想,此刻被他这么一说,鼻尖莫名一酸,眼眶也有点发热。

她赶紧别开脸,走到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地图上,故意转移话题:“黑虎虽然退了,但我知道他绝不会甘心。他手下有两百多号人(了望塔看到的六十余人只是部分),我们才八十来个,这次折损了近二十个青壮,要是他再来,我们撑不住。必须尽快恢复元气。”她说着,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星火谷的轮廓,指尖触到粗麻纸的纹路,“栅栏要重修,而且要比之前更坚固,不能再像这次一样,一撞就破。箭楼也得增加,光守着谷口不行,两侧的山脊也得有人看着。还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们的人手,损失太大了,采集、渔猎、修工事,到处都缺人。”

谢景珩颔首,目光落在她指尖划过的位置,用未受伤的右手拿起那根小木棍,在地图上点了几个位置:“栅栏不能只修谷口,得向外拓展三十步,用山上的硬木做桩,桩子要埋进土里三尺深,中间夹上荆棘,再抹上混了石灰的黄泥——石灰能防蛀,也能让泥土结得更硬,这样不仅能防人冲,还能防山里的野兽。”他顿了顿,木棍又指向两侧的山脊,“箭楼不仅限于谷口,东侧的鹰嘴崖和西侧的落石坡都要增设暗哨。鹰嘴崖视野好,能看见三里外的路;落石坡那边有石缝,用藤蔓遮着,不容易被发现,两处暗哨能形成交叉火力,只要黑虎的人靠近,我们就能提前知道。”

他说得条理清晰,语气冷静得仿佛昨夜的惨烈厮杀只是一场梦,丝毫没影响到他的判断。林晚侧头看他,见他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盯着地图,连嘴角的弧度都绷得紧紧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这是他惯有的样子,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把情绪埋在最心底,只用绝对的理性去面对。这种强大,让她觉得心安,觉得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有他在,就能扛过去;可同时,她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她知道他不是不疼,不是不难过,只是不肯说而已。

“至于人手……”谢景珩的声音顿了顿,木棍停在地图上“村民聚居区”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昨日清点,青壮折损了十七个,五个重伤不能动,剩下的能干活的,连五十人都不到。但你别忘了,经此一役,剩下的人,都不是昨日的软骨头了。”他抬眼看向林晚,眼神里带着点笃定,“打铁的老王,平时连鸡都不敢杀,昨夜拿着铁锤就冲上去了,把黑虎的人砸得头破血流;还有村里的媳妇们,赵婶、李婶她们,没一个退的,都在帮着搬石头堵缺口,有的还帮着递箭、包扎伤口。这些人,经血火淬过,心志比之前强十倍,这才是星火谷最要紧的底气。”

他顿了顿,语气又沉了些:“当务之急不是愁人手少,是整合力量,明确分工。鲁木匠带五个手巧的,优先修复栅栏和箭楼,下午就动手;赵婶领三个妇人,负责采药和照顾伤员,再让小秋跟着学,以后伤员的事能多个人搭手;采集和渔猎不能停,让阿力带两个年轻的,去溪边捕鱼,再去后山采些野菜和野果,粮食是根本,不能断;至于下葬的事,让老周牵头,找几个稳妥的人,把阵亡的乡亲埋在谷后的山坡上,那里背风,还能看见整个星火谷——他们都是为了谷里死的,不能让他们走得太寒酸。”

他把每件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连细节都想到了,林晚听得心里一阵踏实。她原本还乱糟糟的心思,被他这么一梳理,瞬间清晰了不少。她看着谢景珩苍白却坚定的脸,忽然觉得,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他们俩一起,就没什么扛不过去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林晚没有丝毫犹豫,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找鲁木匠和老周,把活儿分下去。你好好休息,左臂别用力,药记得按时喝,我让小秋熬好了给你送过来。外面的事情,有我。”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那触感来得太突然,林晚浑身一僵,连呼吸都顿了半拍。谢景珩的掌心带着伤后的凉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握得不算紧,却像是缠了根细藤,轻轻绕在她的手腕上,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她没回头,能感觉到谢景珩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那目光很沉,带着点她看不懂的情绪。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低沉得像山谷里的风:“小心……保护好自己。”

昨夜她好几次冲在最前面,身影在火光里晃得他心头发紧,他怕了,怕她有什么闪失。这句话他憋了一夜,此刻说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林晚的眼眶瞬间就热了,她用力眨了眨眼,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逼回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腕微微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草帘在她身后晃了晃,挡住了谢景珩的目光,也挡住了她泛红的眼眶。

窝棚外,初升的阳光已经很亮了,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却有些刺眼。林晚抬手遮了一下,指尖触到眼角的湿意,才发现自己还是哭了。刚才那掌心的凉意,好像还留在手腕上,顺着血管一点点往上爬,暖到了心里。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远处灶房飘来的米粥香——是赵婶在给伤员熬粥,加了点野菜,闻着就让人觉得踏实。

不远处,鲁木匠已经带着两个徒弟扛着锯子往山林走了,锯子扛在肩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打破了谷里的沉寂。老周蹲在西侧的空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把草席往木板上挪,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草席下的人,旁边两个村民跟着搭手,眼眶都是红的。阿力扛着渔网,正和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往溪边走,走之前还回头朝林晚喊:“林姐!等着我们的鱼!”

林晚站在窝棚前,看着眼前这一幕,原本沉重的心慢慢松了些。她抬手理了理沾着泥渍的衣襟,目光望向谷口——那里,晨光正一点点铺满大地,把破损的栅栏、焦黑的土地,都染成了暖金色。昨夜的血与泪,都渗进了这片土地,成了最养人的养分;今日的坚韧与希望,正从泥土里慢慢发芽,从村民们的眼里,从他们的脚步声里,一点点长出来。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肯定不好走,黑虎可能会再来,粮食可能会不够,伤员可能会恶化,但她不怕了。因为她不是一个人,谢景珩在,乡亲们在,星火谷也在。

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这片浸透了鲜血与泪水的土地,正带着满身的伤痕,在晨光里,在悲伤与坚韧中,慢慢开始了它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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