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凉了,人还在笑。
南境老屋的灶火还未熄,米汤的香气在晨雾中浮游,像一层薄纱裹住整片村落。
哑女站在锅前,木勺轻轻一搅,那浮于汤面的第七络图便散了,米粒沉浮无序,仿佛从未排列成阵。
可她知道,那一瞬的显现不是幻觉——是《生息引》在回应人间烟火,是殷璃当年刻入天地的医道种子,终于破土。
她不惊,不语,只将一碗热粥端到桌边。
孩童正蹲在门槛上玩泥巴,咳了一声,猛地呛住,吐出一口浓黑如墨的痰,腥气刺鼻。
旁人惊得后退半步,有人已要去请巫祝。哑女却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如春雪初融,暖得惊人。
“吐出来,就不是病。”她说。
她亲手将那团黑痰拾起,用布包好,埋进屋后紫花土下。
紫花是殷璃当年留下的药种,耐寒、嗜毒、根系如针。
不过片刻,花叶轻颤,新芽破土而出,竟倒生如针,尖端泛着幽蓝光泽,像在模拟某种古老的排毒之法。
她望着那倒生之芽,指尖微动。
不是她在治,是地在替人排。不是药起效,是人间学会了呼吸。
她转身回屋,继续盛饭。
炊烟袅袅,饭香如常。
可这一碗饭,已不再是饭——是脉,是息,是活着的医。
与此同时,药风原上秋阳正烈。
北境青年立于田头,粗布裹身,肩扛铁犁。
他目光扫过一片晒场,忽见老农蹲地喘息,面色青灰,指节发紫,正是“寒脉蚀”复发之兆。
那病曾夺走三十七条命,需以冰蚕丝引血、玄霜草洗脉,方能暂缓。
弟子慌忙取药粉,欲施救治。
青年抬手,止。
“让他歇。”
众人一怔。
他却已盘膝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硬粗饼,掰成两半,递一半给老农。
老农颤抖接过,咬了一口。
青年又令所有人围坐田头,同食粗粮,同饮凉水。
热气从人与人之间升腾而起,呼吸交错,体温相融。
不过一炷香。
老农喘息渐平,胸口起伏如潮退。
忽然,两道黑气自鼻窍缓缓溢出,如烟似雾,落地成灰。
青年一脚踩灭,灰烬未散,已渗入泥土。
“病怕热气,不怕药。”他说。
当夜,田垄之间地气升腾,如雾如纱。
紫花根系在地下微光流转,脉络分明,竟自发连成一片导引之网——无人结阵,无人施术,可每一寸土地都在疗愈。
这不是医术,是人间共息。
而远在乱葬岗,新犁的田土翻出陈年白骨,药秧成片生长,唯三行突枯,叶焦如焚,根腐似蚀,形如旧年“识痛阵”残痕。
那是殷璃以万民痛感为引,破局时留下的天地烙印。
焚典后人之子立于田间,凝视枯秧,久久不语。
其父怒而欲查地脉,唤族中长老起坛问卜。
子却抬手制止。
“非地有病,是人心急。”
他令全族停耕一日,不施药,不翻土,只焚旧草驱虫。
烟火缭绕,如祭非祭,如祷非祷。
烟气升腾,弥漫四野,落灰如雪。
不过半日,枯秧复青,叶背浮现一个“生”字纹,金光一闪即隐。
父跪地痛哭:“我焚典求存,却不知生才是真典。”
子默默将犁翻向荒地,泥土翻开,露出深埋的残碑一角,刻着半句《生息引》:“……息动则脉通,人静则天疗。”
他低语:“急了,药就死了。”
三地同现异象,却无一人惊惶。
饭照吃,田照耕,火照生。
仿佛这世界早已明白——医不在手,不在书,不在阵,而在一口热饭、一缕炊烟、一场共息。
而在极北雪峰,风雪封山已七日。
小木屋内,小儿围炉练息,呼吸如钟摆,规律而沉稳。
老巫医坐于角落,白发垂地,眼似闭非闭。
他手中握着一根断骨笛,是殷璃当年路过极北时所赠,吹之可引地脉共鸣。
忽然,屋外风止。
雪停得诡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老巫医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远方天际,一道微光自地底浮起,如血丝般蜿蜒,向四面扩散。
那是地脉光流,本应沉眠于冬至前夜。
可它……提前动了。
他不动声色,只将断骨笛轻轻放在炉边。
炉火噼啪,映出他沧桑的面容。
是回应。
是人间终于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呼吸后,天地给出的回音。
他缓缓起身,走向门边。
屋外,寒风刺骨,白雪皑皑。
他推门而出,赤足踩在雪上,冰寒直透骨髓。
身后,孩子们仍在练息,尚未察觉异常。
老巫医仰头,望向漆黑苍穹。
星未现,云未开,可他仿佛听见了某种律动——
来自大地深处,来自千万里外的炊烟之下,来自一碗热饭咽下的静默瞬间。
他轻声道:
“要开始了。”
雪地上,他留下第一行脚印。
赤足,无靴,步步深入风雪。
而屋内,小儿的呼吸,忽然乱了半拍。第302章 冷醒
极北雪夜,风如刀割。
小木屋内,炉火将熄未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映在孩童们沉静的脸上。
他们围坐一圈,呼吸如钟,一息、两息、三息……原本整齐如潮的节奏,忽然乱了半拍。
一个六岁小儿猛地呛住,咳出一口白气,脸色瞬间发青。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百名孩童的呼吸如被无形之手搅动的湖面,骤然紊乱。
有人喘息如风箱,有人停滞如死寂,更有几人额头渗出黑汗,指尖抽搐,竟是地脉反噬之兆。
屋外,地底深处的光流早已不再蜿蜒,而是如怒海狂涛般翻涌不休,血丝般的光在雪层下暴走,撕裂冻土,震得山体微颤。
若是从前,老巫医必会吹响断骨笛,以音律镇压地脉,引气回正。
可今日——
他不动。
白发垂地,枯手交叠于膝,眼似闭非闭,仿佛入定。
屋内弟子惊惶失措,有人伸手欲扶小儿,有人去取镇魂香。
老巫医却缓缓抬手,一指轻点虚空。
“不许救。”
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坠地,震得所有人僵住。
他缓缓起身,赤足踩上冰面,寒气如针扎入脚心,他却神色不动。
一步一步走向门边,推开厚重雪门,风雪扑面而入,如千军万马压境。
他回头,目光扫过百名孩童,低声道:
“脱靴。”
“脱靴,赤足,踏雪,同卧冰面。”
弟子颤抖:“师尊!寒气入髓,三息即死!”
老巫医不语,只将自己破旧的毛氅一掀,赤身躺上门外冰原,雪瞬间覆上他枯瘦的脊背,白发与白雪融为一片。
“怕死的,留在屋里。想活的,跟我醒。”
静默三息。
第一个孩童咬牙脱靴,赤足踩雪,扑通一声卧倒冰面。
第二个、第三个……百名孩童,无一退缩。
刹那间,百具躯体如百根银针,直插极寒大地。
寒气如刀,从脚底直贯天灵。
呼吸瞬间凝滞,肺如冰封,血脉几近停流。
有人惨叫,有人昏厥,有人嘴角溢血。
老巫医仰面躺雪,眼望苍穹,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冷……才是醒的药。”
三息。
忽然——
百人呼吸同时一震,如被无形之弦拨动,竟自发归整。
一息、两息、三息……与地底光流的暴动频率,悄然同步。
雪下,那狂乱的地脉光流竟如被驯服的龙,缓缓平复,由暴走转为律动,由无序化为节拍,最终如江河归海,顺行九道隐脉,汇入极北地眼。
老巫医缓缓坐起,指尖轻抚雪面,感受着地脉的平复。
他低语:“你们不是在治病,是在教地脉呼吸。”
翌日黎明,风雪停歇。
百名孩童安然无恙,反觉神清气爽,经脉通透,竟有三人突破练气瓶颈,踏入筑基门槛。
而小木屋外的冰面,裂纹如蛛网蔓延,纵横交错,隐成九道回环之纹,暗合失传千年的“九转归元阵”轨迹。
可无人察觉,无人言说,只当是冻裂。
老巫医拾起断骨笛,轻轻吹了半音,笛声未起,雪地却微微震颤,仿佛回应。
他将笛子收回怀中,低语:“殷璃,你走后,人间不再等医——他们自己成了医。”
与此同时,夏溪畔。
溪水清澈见底,映着云影天光。
一名旅人跋涉千里,口渴难耐,俯身痛饮。
可不过片刻,他忽觉头晕目眩,四肢发软,竟瘫坐于地,双目失焦,口吐白沫。
旁人惊呼:“夏溪有毒!”
有人欲取药囊,有人要去寻医。溪边孩童却摆手,拦下众人。
“不救。”
孩童年仅八岁,眉心一点紫痣,是殷璃当年路过时以指尖点下的“生息印”。
他蹲下身,不施针,不喂药,只将旅人扶起,按坐在溪边大石上,面朝风来方向。
“坐着,吹风。”
“可他快不行了!”有人急喊。
孩童摇头:“他不是中毒,是太久没喘。”
众人不解。
孩童不语,只取一根竹筒,轻轻搅动溪水,不制药,不结印,只令所有旅人围坐溪畔,闭目听水。
水声潺潺,三息一回,如脉搏跳动。
起初杂乱无章,可渐渐地,百人呼吸随水声起伏,一吸一呼,如潮涨潮落。
半日过去,旅人忽然睁眼,猛地吐出一口浊气,黑黄如淤泥,腥臭扑鼻。
他怔怔望着溪水,喃喃自语:“原来……不是水有问题,是我憋得太久。”
孩童笑,眉心紫痣微闪:“病在闭,不在堵。”
他将竹筒插入溪底,轻轻一搅,水波荡开,竟隐隐浮现一道残影——似有女子背影立于水心,执针引气,衣袂飘然。
影一闪即逝。
百人未见,唯孩童低语:“你教我们听,不是治。”
冬至后第三日,四地同现“静日”。
无风,无雨,无雷,无病。
南境村落,药风原田,乱葬岗药田,极北雪峰——天地如屏息。
哑女立于院中,忽觉灶火“噗”地一声自熄,锅中热饭顷刻冰凉。
她不惊,不唤人,只将空锅倒扣于地,取一片紫花叶覆于锅底。
片刻,锅底微温,饭香悄然复起,如雾升腾。
她仰头,见星河如旧,风穿梁隙,拂过耳畔,仿佛有人轻笑。
她低语:“你不是怕冷……是怕我们忘了热。”
风止,锅暖,饭香如初。
可就在此刻——
南境老屋灶火忽地一跳,火舌猛然窜高,映得整间屋子通红。
哑女未察,锅中残饭焦黑如炭,糊味刺鼻。
孩童欲将焦饭倒掉,她却伸手止住。
“焦也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