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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过靴底时,殷璃的指节在袖中微微发颤。

南境荒原的风带着铁锈味,卷着细沙往人领口钻,可她盯着前方那片突兀的绿,连睫毛上落了沙粒都顾不上拂。

到了。喻渊的声音被风扯得散,却还是精准落进她耳里。

他抬手按住她后背,掌心隔着布料传来温凉的触感——这是他们潜行时的暗号,示意周围无煞。

殷璃抬眼。

死寂百年的荒原中央,竟浮着片翡翠色的云。

千株断经草茎秆挺直如剑,淡紫花瓣上凝着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

最奇的是它们的排列,从高空俯瞰该是幅药图——茎秆倾斜的角度、花瓣舒展的方向,合起来竟像本摊开的古籍,页脚还压着半枚被风沙磨蚀的丹印。

《本草补遗》残章。殷璃的喉咙发紧。

前世她编纂此书时,写到第三卷便被医监府以惑乱草民为由封禁,残稿被投入熔金炉,连灰烬都被撒进忘川。

此刻那些她亲手写废的断句、被自己揉成团的批注,正顺着草茎脉络流淌,第三卷第三章,治寒毒需引火入脉...我当年写错了火候,这里该用三息而不是五息。

喻渊摘下腰间的星纹帕,轻轻拂过最近一株草叶。

草茎突然轻颤,整片绿洲的断经草竟同时摆动起来。

沙沙声里,混进道模糊的人声:......不可断经,断则逆脉。

殷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踉跄半步,扶住身侧的断经草,花瓣上的露珠溅在腕间,凉意直窜心口。

十七岁那年的雪突然落进眼眶——她在破庙私授贫民医理,写在土墙的笔记被监察使用淬毒的刀刮去,刀尖划过她手背时,她咬着牙念出最后一句:医道如脉,断经则逆,逆则......

逆则天地自续。草叶摩擦声突然清晰,补足了她当年被截断的话。

喻渊的手指在身侧快速结印。

他从怀中取出三十六枚药石,每枚都刻着微型的听风窍,沿着绿洲边缘围成环形。静听阵。他解释得简短,指尖沾了草汁在石上点染,测频率。

三日后的黎明,晨雾漫过草尖时,喻渊的算盘珠突然崩断。

他攥着写满数字的羊皮纸,指节发白:不是随机。他将纸页推到殷璃面前,墨迹未干的字迹还带着湿气,被销毁得越彻底的内容,说得越清晰。

你当年在牢里撕了扔进马桶的《毒经批注》,现在每句都带着雷音。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还有这个......他指向纸页最下方,你二十三岁在青竹峰闭关时,卡在寒火同调的推演,草叶补全了后三式。

殷璃闭了眼。

前世那些深夜突然涌进脑海——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她握着狼毫在竹简上写两笔,又烦躁地划掉,砚台里的墨被敲出裂纹,墨汁渗进竹纤维,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原来不是她写不下去,是天地在等。

北境急报。

沙哑的传讯符烧穿帐幕时,殷璃正握着断经草的茎秆。

符灰落在她掌心,凝成幅模糊的画面:百年药库腾起赤焰,守库人跪在地上,指着半空尖叫——千万张纸页未燃,反而振翅成蝶,带着焦黑的边缘往民间飞去。

她的残念追着蝶群。

孩子们在破庙檐下躲雨,蝶群扑棱棱落进他们摊开的掌心。

殷璃看见最左边那个穿补丁袄的小姑娘,她喉头的哑症结节还在,可她张了张嘴,竟清晰念出:问脉先问心,心颤则脉乱......

官府的捕快举着火把冲进来时,蝶群突然聚成光团。

它们撞开药库的夯土墙,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盘根错节的黑藤——那根本不是什么道脉,是用活人的骨血养的伪根,藤上还挂着未腐的指甲,沾着半片《千金方》的残页。

该收了。喻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指尖抚过她腰间的药甲。

那是用她前世最后一株九转灵参的根须炼的,甲片上的纹路已淡得几乎看不见,路脉现在能自己走了。

殷璃望着北境方向。

蝶群还在飞,载着被抹去的医理,载着被碾碎的药方,载着她前世流的每一滴血。

她伸手按住药甲,甲片贴着皮肤的温度,竟比她的心跳还烫。

明日。她轻声说,等月上中天,我去摘最后一片甲。

喻渊没说话,只是将她的手包进自己掌心。

风卷着药香掠过绿洲,断经草又开始摆动,这次它们念的,是她从未写进任何典籍的话——那是她在刑场上,望着焚书的火,最后对自己说的:医道不该在我手里。

而现在,天地替她念了出来。

月光漫过荒原时,殷璃的指尖在药甲最后一片甲片上停留了三息。

那是片半透明的玉甲,纹路细如蚕丝,在她掌心泛着幽蓝的光——前世她被押上刑场前,最后一株九转灵参自断根茎,裹着她心口的血凝成这甲。

此刻甲片烫得惊人,像要把她的掌纹都烙进去。

确定要埋?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湿意。

他不知何时解了外袍,披在她肩头,布料上还留着他体温的余温,这甲连煞火都焚不化,埋进土里怕......

怕它成了新的枷锁。殷璃截断他的话,弯腰时发间银簪坠子轻晃,前世我用医道当刀,这世又拿医道当盾。她蹲下身,指尖在沙地上划出半寸深的坑,该让它和我彻底断开。

甲片触到沙土的瞬间,荒原深处传来细碎的响动。

像是无数根草须在地下钻动,又像有人用指甲挠着石头。

喻渊的瞳孔微微收缩,屈指弹了枚药石出去——那是他新炼的听风石,能将地下三寸的动静译成蜂鸣。

有活物。他皱眉,体型不大,四足,爪尖带泥......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从沙堆里窜出。

那是只瘦得皮包骨的野狐,颈毛结着草籽,却叼着刚被埋进土的药甲。

月光下,甲片在它嘴里泛着冷光,像颗会发光的牙。

殷璃霍然站起,袖中银针已蓄势待发。

野狐却突然蹲坐在地,前爪按地,将药甲轻轻放在沙上。

它歪着头看了看甲片,又低头叼起根枯枝——那是方才被风刮断的断经草茎秆,沾着星星点点的紫花。

枯枝触地的刹那,沙面泛起涟漪。

第一笔是横,第二笔是折,第三笔划出个扭曲的勾——殷璃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五毒解图的起手式,她前世为救被毒蛊侵蚀的孩童,在破庙土墙上画过七遍,每遍都被监察的人用刀刮去。

这图从未刻进任何典籍,只在她梦里反复浮现过。

野狐的爪子越动越快,枯枝扫过的地方,沙粒自动聚成墨色。

当最后一笔收在字尾钩时,整幅图突然浮起三寸高的金光,照得野狐的眼睛亮如寒星。

它......喻渊的声音发涩,伸手去碰那浮起的光图,指尖刚触到金芒便被弹开,它不是在回忆,是在......调用。他扯过殷璃的手按上去,你看,这图的纹路和你当年在青竹峰推演时的草稿完全一样,但火候比你当时多了两成。

殷璃的指尖在光图上轻轻颤抖。

她能感觉到,那不是记忆的复现,是某种更古老、更磅礴的存在——像地脉在呼吸,像星辰在说话。

野狐突然轻吠一声,叼起药甲窜进绿洲,药甲在它颈间晃成个银环,倒像是特意戴上的项圈。

新医监残党动手了。

传讯符的焦味比声音先到。

殷璃接住那团将燃未燃的符纸,里面的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九百个被割了舌头的老医跪在祭坛上,喉管里塞着浸了毒的布条,周围堆着成捆的《本草纲目》残页。

为首的是个穿玄色官服的中年人,额间有道刀疤,正是当年烧她医书的监正副手。

绝声咒。喻渊凑过来看,指节捏得咔咔响,用哑医的血封天地之口,用禁书的灰堵草木之耳。

他们怕草说话,怕医理自己长脚跑。

当夜,荒原的风突然变了味道。

殷璃倚在断经草旁打盹,突然被一阵钝痛撞醒。

那痛从脚底窜起,像有人攥住她的经脉往反方向扯——是路脉在疼。

她踉跄着扶住草茎,却发现整片绿洲的草都在往下折,叶尖触地,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去救!喻渊的剑已经出鞘,剑身映着他发红的眼,再晚半刻,路脉要断根!

殷璃却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全是汗,却凉得像冰:不能救。她望着折成一片的绿草,喉咙发紧,前世我被割了舌头,被烧了医书,疼得在牢里撞墙。她的指甲陷进自己手背,他们总以为疼能让人闭嘴,可疼只会让人记得更清楚。

三日后的黎明,第一声草语从东边传来。

那是种极细的、带着沙粒摩擦声的呢喃,却比洪钟还震得人耳膜发颤。

殷璃顺着声音找去,在片荒坟前停住脚步——最中间的墓碑倒在地上,碑下压着具只剩指骨的尸骨,每根指骨都插在土里,拼成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言不可禁。

尸骨周围的草疯了似的长,昨天还只有寸许高的苦地丁,此刻已漫过膝盖。

它们的茎秆互相缠绕,像无数只举高的手,将东边那座还剩半截的祭坛整个裹住。

草叶摩擦的沙沙声里,混着监正副手的尖叫,还有布料被扯碎的刺啦声。

好了。殷璃轻声说,嘴角终于勾了勾,它记住了。

最后要处理的是《万问本草》残页。

那是她藏在贴身衣襟里的半本古籍,纸页边缘焦黑,却因沾了她的心头血始终未朽。

此刻残页在她掌心,血珠突然开始倒流——从纸纹里渗出来,沿着她的掌纹往手腕爬,像条红色的小蛇。

要烧吗?喻渊问,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殷璃的手指在残页上抚过。

她想起前世在刑场,最后看这书时,血从嘴角滴在字上,把那点染成了朱砂色。

现在那点朱砂正在变淡,像要融化在纸里。

烧与不烧,还有分别吗?喻渊突然按住她的手。

他的拇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旧疤——那是十七岁时被监察用刀划的,你看。

残页上的血珠已经完全渗回纸中。

与此同时,整片荒原的草都转了方向,叶尖齐齐朝着殷璃低垂,像在行礼。

最近的一株断经草轻轻抬起茎秆,卷住残页,缓缓往土里钻去。

医,自有归处。

万草同吟的声音裹着夜风涌来。

殷璃望着那株断经草消失在土中,突然觉得肩头轻得像要飘起来。

她转头看向喻渊,发现他也在看她,眼底有星子在闪。

该往北走了。她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听说最北的寒原上,有座绝医谷。

喻渊一怔,随即笑了。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尖碰到她耳后新冒的草籽——那是刚才被草叶扫上的。

他说,我们去看看,那座困了某人七年的谷,还困不困得住现在的医道。

夜风卷着草香往北方去了。

殷璃望着地平线尽头翻涌的灰云,突然想起前世在绝医谷的地牢里,她曾用指甲在墙上刻过一句话:总有一天,医道会从墙缝里长出来。

现在她知道,不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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