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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未时三刻,西南药都的日头正毒。

最年长的药头刚直起腰,后颈突然窜起寒意。

他抬头望去,药鉴台废墟上不知何时立了道黑袍——那布料泛着乌青,像浸透了陈血,在风中翻卷如活物。

老丈,这草...旁边小药农的声音发颤。

药头这才惊觉,方才还凝着露的草叶已全部焦枯,叶脉里渗出暗红,像被抽干了灵气又灌进了腐血。

药头一把拽过小药农往后跑,可脚腕刚触到青石板就顿住了。

废墟中心的碎石正在移动,发出指甲刮骨般的刺响——成百上千根人骨从地底下拱出来,腿骨叠作塔基,肋骨支成塔身,最顶端是具完整的骷髅,下颌骨还挂着半片腐烂的舌。

医尊令!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药头抬头,见骷髅头顶悬浮着枚玉牌,雕纹与传说中镇压九域疫病的医尊令分毫不差,可玉色发灰,像被人剜了魂。

灵息开始汇聚了。

洛水的雪参不再舒展花瓣,反而蜷缩成刺球;昆仑的冰蚕花结出黑霜;赤焰草的茎秆噼啪炸裂——所有灵草的灵气都被那玉牌吸走,在空中凝成淡青色的漩涡,裹着药香却泛着腥气。

拦住他!人群中冲出个穿青衫的医者,腰间悬着半旧的药囊。

他抬手结印,指尖刚泛起微光就被灵流撞得踉跄,嘴角溢出血沫:这是...以灵草为引,用活人骨血祭炼的邪阵!

更多医者冲了上去。

有白发老医举着药杵砸向骨塔,药杵却在半空熔成铁水;有年轻女医撒出银针,银针刚触及灵流就寸寸发黑。

灵流如刀,割得他们衣衫破碎,可没有一人后退——直到那虚眼在天际凝聚。

那是团翻涌的灰雾,中间嵌着只血瞳,比三十年前老祭酒被污时出现的更狰狞。

血瞳扫过人群,百姓们膝盖一软跪了满地,连药头都觉得有只手在压他后颈。

可偏有个穿玄色医监服的青年立在风里,喉结动了动,突然扯开嗓子吼:她教我们提问,不是让我们再跪!

这一吼像块烧红的炭扔进冰窖。

跪着的百姓有几个颤巍巍抬头,药头看见那青年眼里亮得惊人——是老祭酒被押上刑场前,盯着他说医道在问时的眼神。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海岛上。

殷璃正用贝壳刮着椰子壳,动作顿了顿。

海风裹着咸湿的气息掠过她鬓角,可那声带着药都腔的怒吼却清晰得像在耳边。

她指尖抵着椰肉凹陷处,那里还留着前日剖椰子时划的细痕——和前世被斩去医籍时,竹简边缘割的伤,位置分毫不差。

西南方向灵息紊乱。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握着半块碎铜镜,镜面映着翻涌的灰雾,那虚眼...和当年构陷老祭酒的是同一脉邪术。

殷璃没接话。

她望着礁石下翻涌的海浪,想起第七日清晨老祭酒在血字里写的医道不在令中,在问中——此刻那声的怒吼,该是老祭酒用血字种下的芽,终于顶破了压着的石。

喻渊的手覆上她手背。

他掌心的茧蹭过她指节,像在确认什么:要我布障眼法?

不用。殷璃转头看他,晨光里他眼尾的细纹被照得很清楚——那是她重生后第一年,他守着她熬了七七四十九夜,替她温药时熬出来的。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这次,我要让他们亲眼看见。

礁石上的竹篓里躺着件素白医袍。

那是她前世被禁医道前穿的最后一件,袍角用赤线绣的二字早已褪成淡粉,针脚却依然密实——是老祭酒亲手绣的,说医道要经千劫,方得清明。

她轻轻抖开医袍。

海风卷着咸湿的雾气涌来,将那素白的布料托得飘起来,像朵云悬在礁石上方。二字在风里忽隐忽现,像有人用最温柔的力道,将褪色的红线重新染亮。

九域的风突然停了。

洛水飞舟上的修士抓不住船舷,栽进水里;昆仑观星阁的灵火一声灭了,只余青烟盘旋;西南药都的虚眼血瞳凝在半空,连睫毛般的灰雾都不动了——所有活物都屏住呼吸,盯着那道飘在海岛上的素白医袍。

青年医监抬头。

他看见天际飘来一缕药香,比雪参更清,比冰蚕花更幽,是记忆里老祭酒药炉旁永远散不去的暖。

那药香裹着细如尘屑的光,像根无形的线,轻轻缠上仿制的医尊令。

咔嚓——

最先碎的是玉牌。

裂纹从二字中间炸开,接着是骨塔,最底层的腿骨突然抽回地底下,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往深处钻。

骷髅的下颌骨掉在地上,滚到青年脚边,他蹲下身捡起,发现那白骨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被镇压的医者姓名。

风重新起时,药鉴台废墟上只剩满地碎玉和几截焦黑的草茎。

虚眼地惨叫一声,化作黑雾散了。

百姓们慢慢站起身,有个小娃娃挣脱母亲的手,跑到青年身边拽他衣角:大哥哥,方才那缕香,像我阿娘煎的止咳药。

青年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落了粒尘屑。

他用指尖碰了碰,尘屑突然化作淡光,在他掌心映出行小字:问而破,破而立。

海岛上,殷璃望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素白医袍。

喻渊走过来,替她拢了拢被海风吹凉的衣袖:他们该信了。

不是信我。殷璃望着那医袍,像是透过它看见九域三十六药庐重新舒展的灵草,看见药都地窖里老祭酒擦掉血迹的手,看见青年医监掌心的光,是信医道本就该在众生手里。

风掀起她的发,将那声低笑卷向云端。

她转身走向礁石后的竹屋,竹篓还搁在门口,里面空着——是她昨日特意编的新篓,用来装今日成熟的椰子。

她弯腰捡起竹篓,指尖触到内壁时顿了顿。

那里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棵小芽,是前日喻渊哄她小憩时,趁她闭眼偷偷画的。

她轻笑一声,摘下礁石上熟透的椰子放进去——椰壳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药鉴台草叶上曾凝着的,带着字迹的露。

药头的手指悬在草叶上方半寸,老茧被晨露浸得发颤。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半声哽咽——那露水映着的分明是老祭酒的字迹,当年在药庐抄方时,老先生总爱用狼毫蘸着竹沥水写,笔画里浸着竹香,此刻正从草叶上渗出来,熏得他眼眶发烫。

小顾!药头扯住青年医监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腕骨,你看这露!

青年医监蹲下来,睫毛扫过草叶。

露水突然顺着叶脉滑下,在他掌心聚成圆,字迹便清清楚楚浮出来:问而破,破而立。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方才虚眼消散前那缕药香,想起老祭酒临刑前塞给他的半块药引——原来那些被碾碎的医书残页、被烧尽的药方灰烬,早顺着风、跟着雨,落在了每株灵草的根里。

阿公,小药农攥着焦枯的草茎凑过来,这草...还能活吗?

药头伸手抚过草叶,指腹触到焦黑处竟有细微的凸起——是新生的绒毛。

他猛地抬头,看见药鉴台废墟边缘,几株被吸尽灵气的赤焰草正抖落残灰,嫩红的芽尖从茎秆裂缝里钻出来。

再往远处看,洛水方向飘来雪参的淡粉花瓣,昆仑的冰蚕花裹着冰晶落在孩童掌心,连方才被灵流割破的医者衣袖上,都沾着星星点点的绿——是药庐墙根最普通的车前草,正从布缝里探出头。

活了。药头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破风箱,都活了。

千里外的海岛,咸涩的风裹着椰香扑进竹屋。

殷璃望着竹篓里那枚椰子,指腹摩挲过壳上未干的炭笔小芽——是喻渊今早趁她煮海菜粥时画的,笔锋歪歪扭扭,倒比他平日写的策论生动百倍。

要放了?喻渊倚着门框,手里转着片贝壳,阳光透过螺孔在他肩头投下碎金,当年收徒时,你用这篓装过三季的落梅、两筐的霜后菊,最后只收了个捧着半株野薄荷说医是活人的小丫头。

殷璃将椰子轻轻放进篓底,竹篾编的提手在她掌心压出浅痕。

前世她在药庐当值时,总用这样的竹篓装药材,后来被禁医道那日,狱卒摔碎了她最后一只篓,竹片扎进她手背,血珠落进泥土里,倒在墙根发了芽,长出一丛永远开不谢的药菊。

那时他们要的是医尊的认可。她将竹篓提到礁石边,潮声在脚边炸响,现在...

海风突然卷走她尾音。

竹篓刚触到海面,就被浪花托住,像片叶子似的打了个旋。

殷璃望着篓身随波起伏,看见椰壳上沾的晨露在阳光下闪了闪——和药都草叶上的露,和老祭酒血字里的露,和她前世被斩医籍时竹简边缘的露,都是同一种亮。

喻渊的指尖在礁石上叩了两下。

他望着竹篓越漂越远,忽然想起昨夜翻到的旧账册——二十年前,有个穿粗布衫的少年在药都码头问船家:去海岛的船,能带个空竹篓吗?那时他替殷璃守着海岛,见那少年在雾障外跪了七日,最后把竹篓装满了码头拾的碎药渣,说:医是把别人不要的,熬成救命的。

这不是信物。他转身时,眼角的细纹被风揉开,是考题。

殷璃侧头看他,发梢扫过他下颌。

浪声里,她的笑比海更轻:当年他们求我教,现在要他们自己说。

三日后的黎明来得格外早。

青年医监的麻鞋浸着露水,在雾障外的礁石上印出湿痕。

他怀里的竹篓空着,却比揣着医尊令时更沉——这三日他跑遍了三十六城,药庐的老医把压箱底的手抄方塞进篓里,街头的游医剪了缕自己种的灵草系在提手上,连昨日在洛水救的小娃,都偷偷放了颗裹着糖衣的消食丸进去。

我们不是来请神。他望着雾障里若隐若现的竹屋,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海水的棉,是来交卷。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药都的药头捧着老祭酒的残卷,是昆仑的女医背着祖传的针包,是洛水的船家挑着新制的药炉——他们没带符剑,没带玉牌,连腰间的药囊都洗得发白,却比任何法器都亮。

雾障突然动了。

最外层的灰雾像被谁扯开道缝,露出里面的碧海蓝天。

青年医监望着那线天光,想起掌心那粒化作光的尘屑,想起药都草叶上的露,想起竹篓里那枚被他悄悄留下的糖丸——甜味混着药香,在舌尖漫开时,他终于懂了老祭酒说的医道在问:不是问医尊该怎么做,是问自己,该为这人间做些什么。

礁石后的竹屋里,烛火地灭了。

殷璃摸着黑在案上铺开纸,蘸了墨却迟迟未落笔。

喻渊的手覆上来,带着常年握书卷的温凉:不用写。

他们会说。他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发,远处海面突然亮起星点,是医者们点燃的药炉,

风裹着咸湿的气息涌进来,夹着若有若无的低语。

殷璃闭了眼,那些声音便清晰起来——

洛水的寒症,用姜枣汤加半钱细辛,可对?

昆仑的咳疾,针肺俞穴,留针七息,可行?

药都的焦草,用晨露浸根,再施三分腐叶肥,能活吗?

她唇角扬起,在黑暗里摸住喻渊的手。

指腹相触处,是他当年替她温药时磨出的茧,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

这次,是学生。她轻声说。

礁石下的沙地里,双色莲的根须忽然动了动。

一枚裹着海沙的玉简缓缓浮出,字在月光下流转生光,像朵刚破壳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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