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已下,如同射出的箭矢,再无回转余地。接下来的两天,对林闻轩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他坐立不安,食不知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既期盼着城西砖窑的消息,又恐惧着那个消息的到来。
他反复摩挲着那方古砚,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许镇定他焦灼的神经。他再次刺破指尖,尝试写下其他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如忠顺亲王、盐商总会长,甚至包括他自己“林闻轩”。然而,除了在写自己名字时,砚台微光闪烁,浮现出一些他早已心知肚明的行贿受贿记录外(并未显示古砚本身的存在),对其他人的探查,竟再无反应。
这让他疑惑不解。是古砚的能力有限制,比如需要与被书写者有过较深的接触或因果关联?还是需要满足其他未知条件?亦或是……关于梅公的信息,是因为墨先生曾以心血长久浸润此砚记录其罪证,故而留下了最深的烙印?
古砚的秘密,如同其能力一样,深邃难测。
第三天夜里,细雨淅沥。林闻轩正在书房假寐,忽闻窗棂极轻地响了三下,两长一短。他猛地惊醒,这是他与“影”约定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室内,带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和……血腥的气息。
“事情……办妥了?”林闻轩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紧张。
影沉默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紧身衣的褶皱滑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脸上依旧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神复杂,不再是往日毫无感情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决绝。
“墨先生,死了。”影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林闻轩心中一紧,既有除掉心腹大患的松懈,也有一丝莫名的怅惘和负罪感。“看守呢?”
“都清理了。”影的回答言简意赅。
林闻轩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似乎移开了一些。他走到桌边,拿起早已备好的一小袋金叶子,推向影:“辛苦了,这是酬劳。”
影却没有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闻轩,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大人,”影缓缓开口,语气异常凝重,“您可知,梅公派去看守墨先生的,除了他自己的死士,还有何人?”
林闻轩一愣:“何人?”
“其中有一人,是都察院安插在江南的暗桩,姓周。”影一字一顿道。
“周?”林闻轩脑中“嗡”的一声,一个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难道……是周文渊?!”他那位清贫固执、不久前才与他割袍断义的挚友?!
影点了点头:“正是他。他不知如何查到了墨先生被囚之处,试图潜入救人,被一同困在砖窑。我……我去晚了一步,混战之中,他为了护住墨先生,已……已被梅公的死士重伤。”
林闻轩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文渊!他怎么会在那里?!他怎么会卷入进来?!那个一直坚守着可笑理想、与他渐行渐远的旧友,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再次闯入他已然污浊的世界,并且……生死未卜?
“他……他现在何处?”林闻轩的声音颤抖。
“我趁乱将他带出,但他伤及肺腑,失血过多,恐怕……”影顿了顿,“他昏迷前,只留下一句话,托我转告大人。”
“什么话?”
“他说……‘告诉闻轩,路……走错了。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还来得及……”林闻轩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无比讽刺,又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良心。回头?他手上已间接沾染了挚友的鲜血,他还能回头吗?
“他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林闻轩猛地抓住影的手臂,急切地道。
影却缓缓地、坚定地挣脱了他的手。“大人,不必了。我已将他安置在一处安全所在,能否熬过,看他的造化。此时您若前去,无异自投罗网。梅公很快会发现砖窑出事,必然全力搜查。”
林闻轩颓然松手。是啊,他不能去。周文渊的出现,让事情变得无比复杂和危险。
“还有,”影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林闻轩,“大人下令时,可知墨先生在被囚期间,遭受了何等酷刑?可知他十指尽断,仍一字不吐?可知他最后……是求我给他一个痛快?”
林闻轩脸色惨白,无法言语。他只想灭口,却未曾细想这背后的残酷。
“这袋金子,影受之有愧。”影将那一小袋金叶子推回桌案中央,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却多了一份疏离,“此次之后,你我两清。杀该杀之人,是我的本分。但屠戮志士,逼死忠良,非我所愿。大人……好自为之。”
说完,不等林闻轩反应,影的身影一晃,已如一道轻烟,消失在窗外的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林闻轩一人,对着那袋未被接受的金叶子,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呆立当场。
杀令下了,目标清除了,隐患似乎暂时消除了。但他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觉得陷入了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漩涡。周文渊的重伤垂死,如同良知最后的悲鸣;“影”的决然离去,仿佛抽掉了他身边最后一道可能存在的屏障;而梅公的怀疑,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
他除掉了眼前的威胁,却亲手挖下了一个更深的、关乎友情、良知与信任的巨坑。前路茫茫,黑暗更深。那本《红册》的隐患,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因为他这初次染血的杀令,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