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端坐于江安府通判衙门的二堂之内,手中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江安府漕粮折色征缴新规细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是江南特有的绵密春雨,本该带来润物无声的希望,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股黏腻的窒息。
十天前,他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与分管漕运的同知起了争执,才推动出台了这项新政。核心只有一条:今后征收漕粮,一律按市价八成折算银钱,直接缴纳官库,革除“淋尖踢斛”、“样谷米”等层层盘剥的陋规。他算过,即便按八折算,府库收入也能增加两成,而百姓负担,至少可减轻三成。这是一项于公于私,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德政。
“赵书办,今日各州县征收情况,报上来吧。”林闻轩放下文书,看向垂手站在下首的户房书办赵有才。此人五十上下年纪,面团团一张脸,见人总是未语先笑,在户房经营了近二十年,对钱谷刑名诸事烂熟于心。
赵有才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回禀通判大人,新政甫行,百姓无不感念大人恩德,踊跃输将。今日是首日,八县一州,共计折色入库……纹银一千二百两。”
“多少?”林闻轩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千二百两。”赵有才重复道,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卑的笑容,“据各州县报,或因新法初行,百姓尚未熟知流程,或是……或是家中银钱一时不便筹措,故数额稍欠。不过大人放心,下官已严饬各地,加紧宣导,务必使大人德政,泽被万民。”
一千二百两?林闻轩心中冷笑。按他的估算,首日入库至少也应在八千两上下!这差距何止千里!
他不动声色,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有才:“赵书办,依你之见,问题出在何处?”
赵书办腰弯得更低,语气愈发恭顺:“这个……大人明鉴。或许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未能体会大人为民请命的苦心。也或许是……百姓愚钝,不识好歹,仍需胥吏下乡催促,方能体会朝廷恩威。”他话锋微妙地一转,将“办事不力”和“胥吏下乡”轻轻点出。
林闻轩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机锋?他改革的本意,就是要断了胥吏下乡敲骨吸髓的路。赵有才此言,无异于在说:看吧,没了我们这些人下去“督促”,政令根本行不通。
“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林闻轩挥挥手。
赵有才躬身退下,走到门口,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人,梅老夫人寿辰将至,这是府里几位师爷凑份子备的一点心意单子,请您过目。”他递上一张红纸,上面列着几样寿礼,价值不菲,却恰到好处地卡在不会过于扎眼的程度。
林闻轩眼角一跳,又是这种无处不在的“规矩”。他嗯了一声,接过放在一边。
赵有才这才真正退了出去。
堂内恢复了寂静,只有雨打窗棂的声音。林闻轩站起身,走到窗前。衙门外街市隐约的喧嚣传来,更反衬出这官衙的沉闷。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微服出去亲眼看一看,这新政到底是如何“宣导”的。
片刻之后,一身青布直缀,做文士打扮的林闻轩,带着一个同样换了便服的长随,从衙门侧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雨中街巷。
城西设有官府指定的银钱兑换点兼征收处。远远地,林闻轩便看到一条稀稀拉拉的长队,与预想中踊跃的景象相去甚远。几个穿着号褂的胥吏躲在棚子下喝茶聊天,并未如章程所言向百姓解释新政。
他走近些,只听一个老农操着浓重的乡音,正对着柜台里的小吏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还是收粮吧。这银子,俺们实在换不起啊!”
那小吏眼皮都不抬,懒洋洋地道:“老丈,这可是林青天林大人定的新规矩,是为你们好!直接交银子,省了你们运粮的辛苦,还不受仓廪的盘剥,天大的恩典!”
“是是是,恩典,恩典。”老农连连作揖,“可……可市面上一石米能卖一两二钱银子,官定折色只算八钱,俺这一车粮,凭空就少了三成啊!家里等着钱买种子,实在……实在亏不起啊!”
“啧!”小吏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你这老儿好不晓事!规矩就是规矩!不交银子也行,那你把粮食运到三十里外的官仓去交!看看这一路损耗,还有仓廪老爷们的‘手段’,你还能剩下几合?”
老农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周围排队的百姓也都面露苦色,窃窃私语。
“不是说林大人是清官吗?这新政……”
“清官?清官也架不住下面的人这么搞啊!八钱银子,明摆着是新的盘剥名目!”
“唉,换汤不换药。听说不交银子,就得去官仓交粮,那更是虎口里送食……”
“我看啊,这位林大人,要么是被人蒙蔽了,要么就是……哼。”
林闻轩站在人群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精心设计的新政,到了执行层面,竟被歪曲成了这般模样!市价八成的折色,到了百姓这里,竟成了远低于市价的盘剥!不用想,这中间的巨大差价,必然被经手的胥吏、乃至默许此事的州县官员层层分润了!
他们不敢明着反对自己的政令,却用这种阳奉阴违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将一项德政,变成了害政,还将这“害政”的恶名,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林闻轩的头上!
好一个“胥吏阳奉违”!好一个“政令不出衙”!
他猛地想起赵有才那谦卑又模糊的笑容,想起同知那日争执时意味深长的话:“林大人年轻有为,锐意革新,下官佩服。只是……这江安府的水,比您想象的要深哪。”
原来,这“水深”,指的不是别的,正是这张由无数胥吏、下级官员织就,看似卑微顺从,实则坚韧无比的大网。他们不用对抗你,他们只需要歪曲你、架空你,就能让你寸步难行,甚至身败名裂!
林闻轩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官场之上,有时候,明晃晃的刀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无处不在、软绵绵却让你无处着力的掣肘与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