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云山县衙的后宅笼罩在一片沉郁之中。林闻轩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那三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银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书案之上。在昏黄的灯光下,“通宝钱庄”的朱红印记格外刺眼。这不是银票,这是一架登云之梯,但梯子的每一级台阶,都仿佛由良知与尊严铸就,踩上去,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千两……”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这笔钱,足以让母亲安享晚年,足以让他在富庶的江安府立足,更足以让他摆脱这穷山恶水,一展胸中抱负。贾先生白日里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林大人,您是聪明人。这云山县是个什么地方?瘴疠之地,刁民遍野,前任苏知县不就是个例子?抱着那点清高,在这里熬到白头,值得吗?江安府那肥缺,多少人盯着,晚一步,就是别人的了。规矩如此,非是您一人能破。”
“规矩……”林闻轩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这哪里是规矩,这是沉疴,是痼疾!他想起白日里,苦主孙寡妇那绝望的眼神和额上凝固的暗红血迹;想起钱师爷那仿佛洞悉一切、带着怜悯的嘲讽笑容;更想起赵德柱赵县令那看似关切,实则步步紧逼的“提点”。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步。胸膛里有一股气在左冲右突,那是他寒窗十年读圣贤书养成的浩然之气,是他离家时对母亲许下的“清廉为民”的誓言。**“最后一次!”** 他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拒绝!我必须守住这最后的底线!”**
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清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夜空中有几颗寒星闪烁,让他想起了初到云山县那夜,自己也是这般仰望星空,立志要在此地做出一番事业,荡涤污浊。那时的雄心壮志,如今看来是何等可笑。
“大人,还没歇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福伯。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下,福伯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腰背也愈发佝偻。
“福伯,您怎么还没睡?”林闻轩连忙上前接过汤碗。
“老奴看大人书房灯还亮着,心里惦记着。”福伯看着林闻轩,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大人,可是在为那‘规矩’烦心?”
林闻轩沉默地点了点头。
福伯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老爷去得早,夫人含辛茹苦将您抚养成人,盼的就是您有出息。老奴是看着您长大的,知道您心气高,想做个好官。可是……可是这世道……”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赵大人那边,催得紧。张屠户那儿,也说了,这钱若再不还,利滚利,怕是……怕是咱那点祖产都不够了。夫人前日来信,又说家中用度艰难……”
福伯每说一句,林闻轩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这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这是赤裸裸的现实压力。他的理想,他的清高,在生存和家庭的责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福伯,”林闻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我……若我用了这钱,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父亲?”
福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老爷若在天有灵,定是希望您好好的。大人,有时候,人得先活着,先站稳了,才能想以后的事啊。那苏知县倒是清高,可如今人在哪儿呢?听说回了老家,一病不起,连请郎中的钱都凑不齐……”
**“轰——”** 福伯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苏知县的身影——那个同样怀抱理想,最终却灰溜溜被排挤走的背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会不会就是自己未来的写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值守的衙役在门外禀报:“大人!不好了!城西张屠户带着一帮人,围住了咱们县衙后街福伯租住的那处院子,说是……说是再不还钱,就要拿屋子抵债了!”
“什么?!”林闻轩勃然变色。张屠户竟敢围堵官眷?!但他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定然有赵德柱的默许,甚至怂恿。这是在向他做最后的“提醒”,断他所有的退路!
福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大人!都是老奴没用,是老奴当初不该去借那印子钱……”
林闻轩赶紧扶起福伯,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他们不仅逼迫他,还要将他最后的亲人、最后的颜面都踩在脚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扫过书案上的银票。拒绝?拿什么拒绝?用福伯的老迈身躯去挡张屠户的棍棒?用母亲在家乡的节衣缩食来维系自己可笑的清名?用苏知县那样悲惨的结局来证明自己的“不屈”?
**这“最后一次拒绝”,代价如此沉重,他付不起。**
他走到书案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银票纸张。那触感,却像是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孙寡妇的血,闪过周文渊清贫却坚定的眼神,闪过金榜题名时那万丈豪情……最终,这些都化为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赵德柱阴冷的笑和张屠户嚣张的嘴脸。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拿起那三张银票,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贴肉收藏。
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膛,仿佛不是银票,而是一副无形枷锁的第一道锁扣,悄然扣紧。
他对门外沉声道:“去告诉张屠户,钱,明日便还。让他立刻带人离开。”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的福伯,声音疲惫得没有一丝波澜:“福伯,不关您的事。去睡吧。明日……明日还有诸多事情要打理。”
福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袖子用力按了按眼睛,佝偻着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林闻轩一人。他吹灭了那盏孤灯,将自己彻底融入无边的黑暗。窗外,连最后几颗寒星也被乌云吞没。
他知道,那个名为林闻轩的理想主义者,在今晚,已经死了。而一个即将在官场规则下沉浮的新贵,正踏着这最后一次拒绝的废墟,悄然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