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县衙后宅东厢房内,一盏孤灯如豆。
林闻轩褪去了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青色直裰,坐在硬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本蓝皮账簿,旁边是寥寥几块散碎银子和一串铜钱。他捏着笔,眉头紧锁,对着跳跃的灯焰,一笔一笔地计算着。
“俸银四两,禄米五斗折银一两五钱……”他口中喃喃,笔尖在粗糙的账册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本月共计入项,五两五钱银。”
这便是他,一县之丞,堂堂从七品官员的月入。初领俸禄时,他尚且有过“足可养廉”的念头,如今看来,是何等天真。
他的目光移向支出项,那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一笔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赵大人寿礼,玉如意一柄,纹银十两。”(师爷钱有道“善意”提醒,同僚皆送,他不能独免。)
*“李县尉嫁女,贺仪,二两。”
“王主簿添丁,礼金,一两。”
“衙中三节吏、壮班、皂隶人等,例赏,合计一两五钱。”(此乃潜规则,上官需时常打赏下属,方能令其用心办事。)
*“与赵大人、钱师爷及同僚应酬酒食,三次,分摊,二两。”
*“日常用度:米粮菜蔬、灯油炭火、仆役工食(仅雇一老仆),三两。”
林闻轩的笔尖在“仆役工食”上顿了顿。老仆林福是家中跟来的老人,工钱已压到最低,他实在于心不忍再克扣。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核算总数。入项五两五钱,支出竟高达二十两!这巨大的窟窿,是他动用从家中带来的、本就不多的积蓄才勉强填上的。那积蓄,是母亲日夜操劳、省吃俭用,连同族中资助,才为他凑出的“官场盘缠”,满打满算不过八十两。这才一月有余,已去十之二三。
一股冰凉的绝望感沿着脊椎爬升。他想起白日里,钱师爷状若无意地提起:“大人,下月便是知府大人生辰,这‘炭敬’……可是头等要紧的事。按往年惯例,如大人这般佐贰官,至少需这个数。”钱师爷袖中五指一张一翻。
十两。
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年节“冰敬”,只怕又是一二十两的开销。他那点积蓄,能撑到几时?
“砰!”一声轻响,是笔杆掉落在账册上的声音。林闻轩无力地靠向椅背,闭上双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赵德柱宴席上那意有所指的话:“林贤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好事,可也得先‘立’得住自身啊。这官袍看着光鲜,内里的千疮百孔,谁人可知?”
他当时不明其意,如今这“千疮百孔”,他算是真切体会到了。非是官袍破旧,而是这官身,本身就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仅靠俸禄,莫说打点升迁,便是维持基本的官场体面与人情往来,都难如登天。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幕上。云山县的夜,没有京城的繁华,也没有故乡的宁静,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贫瘠与压抑。在这里,理想是奢侈品,清廉更像是一个讽刺。他想起了白日里那个因为交不起两钱银子“讼费”而被迫撤诉的老农,那浑浊眼神里的绝望,与他此刻账册上的赤字,何其相似!都是被这无形的“规矩”压得喘不过气。
“规矩……规矩……”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赵德柱索贿是规矩,同僚送礼是规矩,冰敬炭敬是规矩,打赏胥吏也是规矩。这无处不在的规矩,织成了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将他这尾刚刚入水的小鱼,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他重新坐直,提起笔,在账册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如同他此刻被困住的思绪。如何才能“立”得住?难道真的要像钱师爷暗示的那般,在刑名诉讼、钱粮征收上“稍作变通”?还是学那赵德柱,巧立名目,盘剥乡里?
不!他猛地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寒窗十年,圣贤教诲犹在耳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林闻轩岂能……
可是,若不应酬,便是自绝于同僚,日后公务寸步难行。若不打点,便是得罪上官,前程尽毁。难道要像前任苏知县那样,落得个“被调任”的下场?
账册上的数字冰冷而残酷,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切割着他的信念。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云山县,乃至在这庞大的官场体系里,空有抱负和原则,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不是为了享受,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
就在这时,老仆林福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稀薄的米粥进来,低声道:“少爷,夜深了,用点粥吧。”
林闻轩看着老仆担忧的面容,再看看那清可见底的米粥,心中一阵酸楚。他挥了挥手,示意福伯放下。福伯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屋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灯花“噼啪”爆了一下,光线明灭不定。林闻轩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眼神也从最初的迷茫、挣扎,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他似乎看到,在那火焰的深处,有一条路,一条布满荆棘、通往未知黑暗,却可能让他“立”得住的路。
而这条路的入口,或许就藏在明天即将到来的那封家书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封白日里刚收到的、尚未拆阅的家书。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的夜色,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