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驶出通州,帝都轮廓已在天际若隐若现。九重宫阙如云间蜃楼,护城河似玉带环绕。面对这象征权力巅峰的景象,船工们都放轻了动作,仿佛怕惊扰皇城清梦。
林闻轩却感到一种奇异的窒息——那辉煌城郭像一头巨兽,正张开大口等待猎物。
“大人,您看。”林福指着漕运码头。但见船只拥堵不堪,争执吵骂声不绝,几个小吏坐在凉棚下喝茶,对混乱视而不见。
“去问问怎么回事。”
林福很快带回消息:原来是新到的漕粮要收“泊位银”,船家不肯交钱就被卡在河心。一个粮商气不过理论,反被小吏以“妨碍漕运”的罪名锁走。
“光天化日,竟敢如此!”林闻轩大怒,正要亮明身份干预,衣袖被柳如丝拉住。
“大人仔细看那几个小吏的腰牌。”
林闻轩定睛一看,心中凉了半截——那是忠顺王府的令牌!难怪如此嚣张,原来背后是亲王。
“您此刻出面,等于直接打亲王的脸。”柳如丝轻声提醒,“况且...您怎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黑水荡’?”
林闻轩生生止步。是啊,若这又是试探,他强出头岂不正中下怀?可若不管,那些辛苦运粮的百姓何其无辜!
纠结之际,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青年官员厉声喝道:“奉顺天府尹令,漕运通道一律畅通,违令者斩!”
小吏们慌忙起身赔笑:“裴推官息怒,我等也是按规矩...”
“规矩?”裴推官扬鞭指向拥堵的河道,“这就是你们的规矩?即刻放行,否则按律查办!”
秩序很快恢复。裴推官临去前朝官船看了一眼,目光与林闻轩相遇,微微颔首。
“此人是谁?”
“裴琰,新任顺天府推官,出了名的硬骨头。”柳如丝语气玩味,“有意思...他可是清流领袖陆阁老的门生。”
林闻轩记起梅知节的告诫:京城官场分梅党、亲王党、清流党三大势力。如今他尚未进城,就已卷入前两派的较量,现在清流党也登场了。
未时,船队在朝阳门码头靠岸。吏部派来的接引官早已等候多时,态度却十分冷淡:“林主事来得不巧,部里正值忙季,衙署还未收拾出来,只好委屈您暂住驿馆。”
这分明是下马威!文选司主事的衙署岂会没收拾?林闻轩不动声色:“无妨,有劳带路。”
驿馆位于城南僻静处,屋舍简陋,被褥潮湿。更蹊跷的是,他们刚安顿下来,隔壁就住进一队锦衣卫,终日饮酒作乐,分明是监视。
“是亲王的人。”柳如丝从窗缝观察,“他在警告您,京城在他掌控中。”
当夜忽然暴雨倾盆,屋顶漏雨如注。林福找驿丞理论,反被讥讽:“五品官还想住金銮殿?嫌差自己掏钱换地方啊!”
林闻轩在漏屋中来回踱步,雨水打湿了衣袖。他想起白日裴琰整顿漕运的果决,再对比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寒窗苦读十年,又耗尽家财打点,难道就是为了受这等窝囊气?
“林福,取我名帖,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找梅公?远水难救近火。找孙怀仁?只会让亲王更轻视。
他目光落在随身行李上,忽然有了主意。
“去把驿丞请来。”
驿丞醉醺醺进门:“大人有何吩咐?”话音未落就惊呆了——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十锭黄金,每锭足十两!
“这一百两,不是给你的。”林闻轩声音平静,“是给你上面的人。告诉他,我林闻轩是来做官的,不是来结仇的。是敌是友,一念之间。”
驿丞酒瞬间醒了,哆哆嗦嗦收起金子退下。
不到半个时辰,锦衣卫悄无声息撤走。驿丞亲自带着工匠来修屋顶,还换上全新的家具被褥。
“大人恕罪,小的有眼无珠...”驿丞跪地磕头,“上面传话,说明日在‘一品轩’设宴,给大人接风。”
“谁设宴?”
“这个...小的不知,只说是位贵人。”
深夜,林闻轩正准备就寝,窗外忽然射进一支飞镖,钉着封信。展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
“明日宴无好宴,当心毒酒。——知”
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林闻轩推开窗,暴雨如注,哪还有人影?
他握着信在窗前站了很久。京城的第一夜,他先后收到一百两黄金买来的“友谊”,和一支飞镖送来的警告。而明日,等待他的可能是毒酒。
雨水斜打进窗,打湿了他珍藏多年的《论语》。书页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字迹渐渐模糊。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卖掉最后一块田供他赶考时说的话:“儿啊,官可以不做,人不能不做。”
可现在,他还能做人吗?
远处传来三更鼓响。林闻轩缓缓关窗,将湿透的《论语》丢进火盆。
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