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烛火摇曳。
林闻轩独坐于江安府通判衙门的内书房中,手中那封来自周文渊的信,仿佛重逾千斤。信纸是廉价的土纸,墨迹也非名品,带着一股淡淡的松烟气息,与这间陈设雅致、熏香袅袅的书房格格不入。
他已将这封信反复读了数遍。周文渊那清隽而略带潦草的字迹,如同他本人一般,带着一种不为世俗所屈的风骨。信中没有抱怨边陲的蛮瘴与生活的清苦,反而充满了对山川奇秀、民风淳朴的欣赏,对教书育人、启迪童蒙的满足。
“虽无珍馐美馔,惟粗茶淡饭;虽无广厦华屋,仅茅檐竹牖。然观稚子眸中渐明事理,听乡邻口中尊称一声‘先生’,便觉此心安然,此生亦不算虚度。”
“清贫却心安”。
这五个字,像一枚投入他心湖的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惊涛骇浪。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身上光滑冰凉的杭绸官袍,袖口内里精致的暗纹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地位。对比周文渊笔下的“粗茶淡饭”、“茅檐竹牖”,自己身处江南富庶之地,手握一府刑名粮秣之权,住着宽敞官邸,出行有轿马仆役,看似拥有很多,可内心何曾有一刻如周文渊那般“安然”?
他闭上眼,试图凭借想象勾勒出周文渊的生活图景:破旧却打扫干净的学舍,几十个穿着打补丁衣服却眼神明亮的蒙童,傍晚时分,周文渊或许会拿着一卷书,与三两稍大的学子漫步于滇南的青山绿水之间,谈论诗书义理,纵无美酒佳肴,但胸怀开阔,俯仰无愧。
就在这时,林闻轩感到双眼一阵熟悉的微热,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金色光晕。这自小偶尔出现的异状,他私下称之为“慧眼”。此刻,在这“慧眼”的加持下,他脑海中关于周文渊生活的想象竟不再是模糊的勾勒,而是变得异常清晰、鲜活——他甚至能“看”到周文渊在昏黄的油灯下,耐心批改着学生歪歪扭扭的字迹,嘴角噙着一抹平和而满足的微笑;能“听”到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纯净而充满希望;能“感受”到那滇南山林间带着草木清香的晚风,拂过面颊的舒爽。
这清晰无比的“画面”与“感受”,与他自身此刻内心的焦灼、孤独、无力形成了尖锐到残酷的对比。一股强烈到几乎令他窒息的羡慕之意,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他羡慕周文渊的纯粹,羡慕他能在浊世中守住一方净土,更羡慕他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心安”!
这羡慕之中,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自我怀疑。难道自己寒窗苦读十数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最终追求的,就是在这官场的泥沼中挣扎沉浮,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吗?自己如今拥有的这些——看似风光的权位、源源不断的“孝敬”、他人的敬畏与奉承——真的比周文渊那“茅檐竹牖”下的平静与充实更有价值吗?
“老爷,”长随在门外轻声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钱师爷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
钱师爷,乃是知府张大人身边的心腹智囊,也是这江安府官场“规矩”的熟知者与执行者之一。他的到来,往往意味着“现实”的又一次叩门。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眼中的金色光晕缓缓褪去。他从对周文渊“清贫心安”的羡慕与自我拷问中惊醒,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满算计与交易的世界。
“请他进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钱师爷依旧是那副谦卑而精明的模样,进来后先行礼,然后低声道:“林大人,打扰了。是关于即将到来的‘三节两寿’之礼,张大人让下官来提醒您一声,这是头等要紧的事,礼数万不可缺,更不能失了体面。这是往年的一些惯例清单,请您过目。”说着,递上一张写满了名目的笺纸。
林闻轩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着需要打点的各级上官、同僚乃至宫内太监的节礼规格,从金银锞子、古玩玉器到绫罗绸缎、土仪特产,价值不菲,名目繁多。这轻飘飘的一张纸,背后是成千上万两白银的流动,是维系这张官场关系网的“润滑剂”。
他看着这张清单,再想想怀中周文渊那封描述“粗茶淡饭”的信,只觉得无比讽刺。自己在这里为这些“礼节”绞尽脑汁,而挚友却在数千里外,为一餐一饭的朴素而心安。
“本官知道了,会按规矩备办。”林闻轩将清单放在桌上,语气平淡。
钱师爷察言观色,见林闻轩神色似有不豫,又赔笑道:“大人明鉴,这都是惯例。大家彼此方便,方能和气生财,官路亨通。若少了这些,只怕……呵呵,寸步难行啊。”他话中的暗示不言自明。
“嗯。”林闻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钱师爷见目的达到,便识趣地告退了。
书房内再次剩下林闻轩一人。他拿起那张礼单,又看了看周文渊的信。一边是通往权力和“亨通”却需要不断妥协、甚至同流合污的现实之路;一边是坚守清贫与理想却能获得内心安宁的另一条道路。
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摇摆。周文渊带来的“清风”让他向往,但钱师爷代表的“现实”却无比沉重。那抹对“清贫心安”的羡慕,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长随再次来报:“老爷,柳如丝姑娘派人送来请柬,说是新排了一支曲子,想请老爷明日过府品鉴,一解烦忧。”
柳如丝,江安府最负盛名的歌妓,亦是江南官场许多隐秘交易的中间人。她的邀请,往往意有所指,代表着另一种形式的“规矩”和诱惑。
林闻轩握着信纸的手紧了紧。柳如丝的邀请,像是一道来自深渊的召唤,与周文渊的信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拉力。
是继续坚守那可能导致“政令不出衙”、抱负无法施展,甚至可能危及自身的清高?还是彻底融入这个能给他带来权力、金钱和“便利”,却需要不断出卖良知与底线的网络?
那“清贫却心安”的生活,如同镜花水月,美好却遥不可及。而眼前的官场现实,却带着强大的吸附力,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最终,现实的考量与内心深处对权力失落的恐惧,压过了那瞬间的羡慕与动摇。他对着门外,用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一丝冷漠的声音道:“回复柳姑娘,本官明日准时赴约。”
在他起身,准备将周文渊的信收起时,那“慧眼”带来的感应再次一闪而过——这次不再是周文渊平和的笑容,而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碎片:一只苍老的手(他直觉那是墨先生的手),正颤抖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隐约露出朱红色封皮一角的东西,塞进一个墙缝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不安与危机感。
这莫名的预感让林闻轩心中一凛。墨先生?红册?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感觉到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自己,也已身在网中。
周文渊的“清贫却心安”,终究只是这暴风雨前夜中,一声微弱而遥远的叹息。